赫伦把戒指托在手掌上,抬到与眼睛水平高。 戒指十分纤小,只允许细长的手指通过。黑玛瑙镶嵌在金环上,上面凹陷着父亲的半身像,依稀透出他生前的器宇轩昂。 这是一枚印章戒指。 在罗马,人们总穿托加,衣袍不能制口袋。印章被制成戒指戴手上,方便携带和盖章。 上一世,他没有让尸体进门,而是下令即刻入土。入葬后,司葬才把印戒给他。按照法律,印戒属于金制品,不得陪葬。 他忽地攥紧戒指,玛瑙深嵌进他的手掌,硌得有些疼。父子间如空气般轻薄的情分,使他毫无悲伤,连礼节的遗憾表情都挤不出来。 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实际上,父亲有两枚印戒,一黑一红。而他只有黑的。 当年,正是因为那枚红印戒和一份盖上印章的遗嘱,他失去所有家产,很快就得病死去。 ——因为那份遗嘱写明,波利奥的继承人并不是他。 一个奴隶进来禀报:“主人,范妮夫人来了。” 他看向门口,有一小片幽暗的影子,那是他的母亲。 范妮是被女奴搀扶进来的。她腿脚不利索,走起路来有趔趄的架势。 她穿着黑裙袍,头上包裹着黑纱,双眼红肿发青,像刚从地狱游历归来,浑身散发着病恹恹的沉郁气。 一枚水滴状的黑曜石挂在她的额间,边缘细密的银丝排列成波浪。黑宝石将暗沉的光线汇聚成点,在月下熠熠闪亮。它是如此致和可,将她憔悴的病容掩饰去一些,而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在此了。 她将它戴了二十多年,一天都不曾摘下;似乎没有这枚黑曜石,她就不再是范妮了。 “我的小赫弥亚……”她哭喊着赫伦的小名,“你的父亲死了……”她动得全身发抖。女奴拉拽着她的胳膊,她才没有滑到地上。 “我已经提前将他下葬了。”赫伦平静地说,“明天举行葬礼。” “我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我可怜的普林尼……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他就像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你决不愿看见他那副样子。他的身体里爬了恶心的虫子。”赫伦想起那滩污绿,胃又搐起来。 “你不能这么说他!”范妮惊慌道,“他是你的父亲……” “他抛弃我们二十年了,还和别的女人鬼混!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一直住在拉丁姆!” “噢!好歹他为你留了波利奥的财产,赫弥亚……” “也许他还留了份遗嘱,规定的继承人并不是我……” “天哪!天哪!这不可能……”她尖叫道,“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只会把家产给你!” “谁知道呢。”赫伦轻叹,“总有一些父母把情看得比孩子重,不是吗?” 范妮溜到嘴边的话被生生截断。她伤心地泪,用手捂着嘴,发出嘶嘶的泣声。她的女奴服侍她已久,贴心地替她擦去眼泪。 “赫弥亚……”她向儿子走去,习惯地拿起他的手腕捏几下,又细细摸索着,像是在描绘骨头的形状,“噢,你瘦了,我可怜的孩子。上一次,你的手腕还要圆润一些。” 她的眼睛冒着水汽,浅浅的鱼尾纹延展开去,使她慈而沧桑。赫伦看着她,心中一暖,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惆怅。记忆中,她的寿命所剩不多。在母亲病死后不久,他就被宣判成“非法继承人”了。 他抬起母亲的手,吻上她的手背。“母亲……很抱歉。我刚才有些动了……” 范妮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这不怪你,我的赫弥亚。你是无辜的,是父母的纷争连累了你。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她垂下手,捧住赫伦的双颊。“我一直在那不勒斯养病,好久没来看你了。我很想你,赫弥亚。” 赫伦乖顺地低头,让她吻了自己的额头。 “普林尼的遗戒在你这吗?”她问。 “嗯。”赫伦把手掌打开,上面躺着黑的印戒。 范妮捏住戒指端详,发出细微的叹息。她拿起赫伦的手,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欣地说:“你是波利奥的新家主了,赫弥亚。我真的替你骄傲。你的父亲为你留下两处房产、一片玫瑰园,还有一座建到一半的公共浴场。” 赫伦点点头,这些话他曾一字不差地听过。许多贵族为了提高名望,出资修建浴场和图书馆,并以家族名为之命名。 当初他生活奢靡,子入不敷出。再加上修建浴场,钱财几近亏空。还是那个人以生命为代价,替他偿清所有债务…… 他拉回思绪,握住母亲的手说:“葬礼结束后,我就去巡视一圈。放心吧,母亲。” “我当然放心,我的孩子。”范妮笑着,眼眸和额间的黑曜石一齐闪出亮光,像有星辰落在上面,让她病态的脸瞬间璀璨起来。“我想给你烤鱼子酱面包,上面再刷一层蛋黄,撒点椰蓉和松子,烤成金黄。我想你一定会喜的。” 第3章 葬礼 葬礼是在第二天中午举行的。 奏乐者手拿长笛,吹出哀伤凝重的调子。奴隶们在庭院里点香,往地上泼水、将灰土扫净。普林尼的雕像竖立在穹顶下方,一道清晰的光柱笼罩住它。雕像头顶彩花环,几名黑袍女子伏在它脚边哭丧。她们涕泗横,面部肌近乎搐,金钱使她们为无血缘关系之人嚎啕大哭。 普林尼与家人分居多年,前来吊唁的宾客多半陌生。来宾多应付地遗憾一笑,蹭杯葡萄酒便离开。 赫伦慵懒地坐在摇椅上,双腿随意地叠。他被太晒得睁不开眼睛,闲得直打盹。 “我亲的表弟,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懒惰,可不是礼貌的行为。”朗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箭一般刺透长笛哀乐,把赫伦从昏睡中唤醒。 他歪过脑袋抬眼望去,太忽地突突直跳。 加图索带着怀孕的子前来。 他披着黑斗篷,嘴巴张扬地咧开。他有一张胖圆脸,圆肚子可地凸出,头发和指甲被他染成黑,有种叛逆之中的亲切。 他的父亲是范妮的哥哥。赫伦同他一起长大,深刻地记得这个家伙骗年幼的自己吃蜡烛、他在一旁捂嘴偷笑的场景。 “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没什么情,”加图索摘下斗篷,出一身鸦羽的托加,“但你好歹也要哭几声,别人会说你没有情义的。” “难道教仆没告诉你,一个理想的贵族不适合外悲伤的情嘛?”赫伦扶着脑袋站起,为他的子苏拉让座。 苏拉娇小玲珑,即使怀孕也难以看出隆起的肚子。她温婉地微笑,像温泉水一样体贴柔和。 “谢谢你,赫伦。我为你烤了蜂蛋糕,还加了羊酪。”她把蛋糕递给赫伦,着肚子要过去坐下。 加图索挽住子的肩膀,冲她咧嘴一笑。他把斗篷铺在摇椅上,细心地掸直它。 苏拉羞赧地抓住他的手,扶着后坐了上去。尽管行动不方便,她仍是双膝紧并,白皙的手规矩地搭在腿上。 赫伦低头,闻了闻袋子里飘出的甜香气,有些责怪地说:“加图索,这是不祥的葬礼,你不该让一个孕妇来这个地方。” “噢,瞧瞧你愚蠢的样子,赫伦!”加图索双手一摊,揶揄地笑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狗玩意还是少信些好。” 赫伦挑起一边眉说:“是吗?不愧是最年轻的元老,从不缺自信。” “尊敬的普林尼大人帮了我不少忙。”加图索虔诚地向石灰像鞠躬,这种偶尔正经的样子令人发笑,“没有你的父亲,我不可能进元老院。你虽然年轻,也该为仕途做做打算了,表弟。” 赫伦嘴角了。“能保住波利奥,我就知足了。” 加图索奇怪地瞟他一眼,没理会这句怪诞的话。 “晚上有葬礼游行,还要举办晚宴。你该不会忘了吧?”他提醒道。 赫伦神情一滞,拿住纸袋的手猛地抓紧,“我没忘。”他闷声说。 他低下头,下巴隐没在长发遮蔽而成的影里。 …… 贵族葬礼上,亡人会被装入棺椁。司葬队伍抬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终到达广场。 罗马的街道狭窄而弯曲,司葬队伍可谓浩,如水一般涌入街道。哀乐吹了一路,哭丧声忽大忽小。棺椁上撒着花瓣,引无数人驻足围观。 这是一场披着葬礼外衣的华丽集会,展示波利奥家族的力量。 赫伦穿着黑丧服,走在队伍前方。炎热的夏夜,他被哭声包围,背后涌来聒噪的笛声。他焦躁地扯了扯领口,脖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 女奴挤过层层肩膀走近他,递给他一只银水壶。“大人,这是主人让我给您的。” 赫伦接过。水壶的银面反光,镌刻着范妮的名字。他抬头扫了女奴一眼。 女奴矮小而健壮,肤微黑。她面部扁平,单眼皮裹住三角形的眼睛,使她缺乏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唯有耳间一串亮丽的红宝石耳环算作亮点。 赫伦打开水壶猛灌一口。他动作太急,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里。 “昨天和母亲一起过来的女奴就是你吧?”他问。 “是的,大人。”女奴恭谨地垂首,出的脊背上烙有家印。 “你叫什么?” “弗利缇娜。” 赫伦把水壶还给她。弗利缇娜低下头行礼,耳环重重地垂坠下来。接着,她就像幽影一样隐没在拥挤的人群中。 队伍到达广场。石柱高耸环立,棺椁架在高处的柴木堆上,宛如一条孤零零的小黑船,即将通往神明的天国。 那是一只空灵柩。 柴木被火把点燃,有劈里劈里的炸裂声。火焰如大手般攀上棺椁,火舌疾速而上舔着夜幕。司葬们向火堆里投掷珠宝、丝袍和武器。 围观的平民都以为,普林尼是风风光光火葬的,却不知真正的亡人已经装入石棺、静静躺在城外的族陵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火化后的灰烬收集在瓮中,司葬将它带走掩埋。 葬礼结束,赫伦送走母亲,乘着轿子来到广场边的天花园里。 这里即将举行晚宴,四周由花墙围成。竞技台搭建起来,中央燃着篝火,像光柱一样拔地而起。花园远看如一只巨大的花瓣灯笼,宾客鱼贯而入,奴隶端着美食殷勤穿梭。丽的女子坐在外侧,弹拨怀里的竖琴。 葬礼之后,家主会举办晚宴,邀请角斗士进行搏斗,美食酒水供应不绝。这是葬礼中最乐的部分,只有在此时笑才不会被责备。 人们相信,角斗士的鲜血可以祭祀亡灵。贵族们哭嚎着送走亡人,紧接着便下丧服观赏角斗、耽溺享乐。 对赫伦来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他坐上家主的位置,正对着竞技台。 捧场的贵族身穿昂贵的丝绸,头发上撒着银粉。他们吃得大汗淋漓,咀嚼着腌干,脚边堆果壳的残屑;时不时抬高酒杯,示意奴隶往杯里葡萄酒。整个花园热烘烘的,酒味十分浓郁。 赫伦没有心情和别人科打诨。他盯着竞技台,把玩手里的几颗豌豆。 很快,两名角斗士手拿武器走上台,跪下向赫伦行礼。 那只短剑和方盾就那么冷不丁地闯进视线。 赫伦眯起眼睛,动作停滞,手里的豌豆悉数掉在地上。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