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阙听着她的絮叨,真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昏过去。 事情毕竟不能这么办,他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黎三小姐,如今案子还没结,牢里一时半刻还没有理由让我死;今我若出了这牢门,那便算是逃犯,死有余辜;如果令尊再给我安一条‘拐闺阁少女’的罪名,我更是死都不知该怎么死了。——所以我拜托你立刻从我的面前消失,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明白了没有?” 黎宛卿听出他语气不善,终于委屈巴巴地掉下了眼泪:“可我是好心来救你的啊!咱们快些走,不要被我爹抓到不就好了吗?” 楼阙心中烦躁,没好气地追问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一辈子背负着罪名躲躲藏藏不见人吗?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要做一辈子逃犯?就算我能逃,我的父母家人又怎么办?你要让他们为我挨一辈子骂?” 黎宛卿擦了擦眼角,跺脚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管什么家人!在你的家人眼里,肯定是你的平安更重要啊!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他们挨一辈子骂也是甘愿的!至于躲到哪儿——咱们只要离了桑榆县,哪里不是世外桃源?哪怕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一直陪着你,这样不好吗?” “你?陪着我?”楼阙忽然有些发懵。 黎宛卿红着脸,点了点头。 楼阙站了起来,简直有些气急败坏:“黎三小姐,你是不是听戏听多了、话本子风月故事看多了?你这算是做什么?喊我陪你玩私奔?拜托,你找个靠谱的人陪你玩好不好?” “可我已经认定了你……”黎宛卿又羞又急,眼圈又红了。 楼阙觉得自己已经要崩溃了。 他一直知道这姑娘是说不通的,可是直至今他才明白,竟然是这种程度的“说不通”。 合着他刚才费了那么多口舌,人家一句都没听进去!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省点儿力气呢! 了气的楼阙重新在墙角坐了下来,恢复了黎三小姐所悉的清冷寡言的形象。 黎宛卿愈发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又小心翼翼地向前凑了凑:“楼公子,你不肯跟我走,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楼阙抬了抬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跟这位脑子风花雪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好聊的。 黎宛卿见他不说话,立刻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她擦干了眼角,急道:“楼公子,如果你的心上人是谁家的小姐,那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你们,可是……如果你喜的是一个不应该喜的人……” 楼阙再一次忍无可忍地开了口:“黎三小姐,你再不走,我要喊人来了!” “你听我说完!”黎宛卿也恼了,“楼公子,你表现得太明显了,连我这么糊涂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喜的是你那个寡妇三嫂,是不是?!” “是又怎样?”楼阙反问。 黎宛卿怔了一怔,苦笑起来:“你居然承认了!可是……” 楼阙烦躁地拍着铁栏,竭力忍住揍人的冲动。 他算是知道从前葛沛民为什么总劝他多跟这位黎三小姐接触了——在这么一位姑娘面前,便是死人也要被她气得说出话来,何愁他这不搭理女孩子的病治不好? 不过,此刻楼阙只想给葛沛民挂一个“狗头军师”的头衔,顺便庆幸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 幸亏他先前不曾接受那狗头军师的建议,否则恐怕不是搭理不搭理女孩子的问题了,他怕他会得个“恐女症”什么的,一见女孩子就想跑! 此刻楼阙已经很想跑了,全靠牢房的铁栏维持着理智。 黎宛卿仍然没有住嘴的意思。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认真地道:“楼公子,我知道你喜你的嫂子一定会背负很大的力,甚至会有人站在道德的立场上阻拦你们,可是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在我看来,你们既然是真心相,那就无关身份、无关伦理!别说她只是你的嫂子,就算是你的长辈,那也……也无妨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骄傲的光,周身的气质大约跟三闾大夫高喊“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候差不多。 然而楼阙并没有崇拜她。他只是万般无奈地动了动眼皮,闷声道:“所以,我已心有所属,不能陪黎三小姐一起玩私奔的游戏了,请黎三小姐到别处寻找你的灵魂伴侣吧!” 黎宛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楼公子,她是你的嫂子这没问题,可是你知道她的来历吗?我先前是认识她的,她不是好人!” 楼阙皱眉不语。 黎宛卿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继续道:“我不会认错人的,她先前的名字叫‘如兰’,是枕香楼一个尚未挂牌的女……” 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了一顿。 楼阙终于如她所愿,抬起头来。 黎宛卿忙道:“是真的!当时她有一个心上人,是个落魄书生!他们两个人得死去活来,可是没有钱赎身,最后还是我和红姑一起帮她逃出去跟那书生双宿双飞的!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会改名换姓嫁到楼家当了少,但我确定那就是她!你记不记得上次在缀锦阁,我曾经问她是不是认识红姑?她当时否认了,可是她的神情分明有些不自然!她在说谎!楼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楼阙已站起身来,冲到了她的面前。 等黎宛卿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衣领已被楼阙抓在了手里。 黎宛卿呆呆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说,她以前有心上人的,她待你未必是真心……” “滚!”楼阙手上使力,竟像抓麻袋一样把这位黎三小姐提了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扔出了牢门。 “楼公子!”黎宛卿摔在冰凉的过道里,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便已哭出了声。 她是真正的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楼阙自己锁上了牢门,从铁栏里伸出手去,把钥匙扔到了黎宛卿的脚边:“赶紧滚,别我掐死你!” “桐阶!”过道的尽头传来了黎赓的声音。 “大哥……”黎宛卿立刻大哭起来。 黎赓加快脚步走过来扶起了梨花带雨的妹妹,然后责怪地看向楼阙:“桐阶,你怎么对女孩子动手?!三妹可不曾得罪过你!” 楼阙双手抓着铁栏,气得发颤:“我没打死她已经算是客气了,你还想怎样?” 黎宛卿闻言立时哭倒在地,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 黎赓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忍不住向楼阙冲了过来:“三妹秉纯善不谙世事,她便是无意间说错了什么话,你也犯不着下这么重的手!” 楼阙毫不客气,立刻跟他喊了回去:“枕香楼那个如兰是她放走的,我不该生气?” 黎赓一怔,又回过头去把他的妹妹提了起来:“如兰当真是你放走的?” 黎宛卿吓得连哭也忘了:“是……是又怎么样!当时我看她一个女孩子可怜嘛,谁知道她会抛弃心上人又嫁到了楼家……” 黎赓险些气死过去,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咬牙道:“你错了,如兰跟郑姑娘不是同一个人!现在你马上消失,否则我怕忍不住打你——还有,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去枕香楼,我直接给你挂牌你信不信?” 黎宛卿看见自家兄长疾言厉的样子,心里更委屈了:“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难道不是好心吗?枕香楼那些女孩子难道不可怜吗?我做错了什么?” “滚出去!”黎赓终于也火了。 黎宛卿不服,又看向楼阙。 却见对方正冷冷地盯着她,两只眼睛红得吓人,简直像只会吃人的凶兽。 这位善良勇敢的千金小姐终于被吓到了。她不情愿地捡起地上的钥匙到黎赓的手里,双手捂脸哭着跑了。 黎赓手里攥着牢门钥匙,看着楼阙,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楼阙又靠着墙角坐了下来:“你出去吧,我还撑得住。” “桐阶,”黎赓迟疑道,“父亲那里,我再想想办法。你在这里一定要坚持住……罪名不要认,不是玩的。” 楼阙笑了笑:“我知道。” 黎赓看见他笑得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可是,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经过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分明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就连葛丰也已多不曾来看他——这么多年的情,竟还是要分道扬镳了吗? 黎赓有些不甘心。可是眼下的困局,又不是他短时间内能解开的。 他只能尽力而为。 黎赓叹了口气,低声道:“楼家那边,我会尽力帮你照应,你放心。” 楼阙抬了抬头,叹道:“你先养伤吧。年后不久就要进京赶考,你可别落下病。” 黎赓扶着铁栏,唉声叹气:“褚先生摊上了这么大的事,你我如何还能赴考!” 楼阙摇摇头,笑了:“旁人能不能赴考我不知道,但你是一定能去的。凭着黎兄之才,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桐阶,你是在骂我!”黎赓不安地道。 楼阙微笑地看着他:“你多心了。我只是觉得,褚先生总该留下点什么。这次的事若能平安过去自然是皆大喜,否则……先生的那些著作只怕未必保得住,门下弟子亦是命堪忧。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就只有你尚有机会继承先生遗志,浊扬清、匡扶正义了。” 黎赓闻言脸大变:“你为什么说得那么严重?难道这件事……” 楼阙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苦涩:“这件事是上头的博弈,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只能在外围听天由命罢了。” 黎赓靠在铁栏上怔怔地站了许久,终于又皱眉道:“桐阶,我总觉得你这番话有些不尽不实!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 天尚未大亮,楼家大门外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郑娴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却已经是在她吃过早饭之后了。 丫头们不待见那个人,故意把消息了一阵,算是出气。 郑娴儿梳妆停当,神采奕奕地进了小客厅,进门便笑:“哟,今是什么风把陈三公子吹来了?” 陈景行见了她,吓得“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三少恕罪!真儿那个臭丫头做的事,我们完全不知情呀!上次我见了她,还特地嘱咐她不许惹三少生气、不许痴心妄想来着,谁知道她一转眼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家父听说了这件事,立时气得一病不起,病中还反复嘱咐我早些来向三少赔罪……” 郑娴儿听见他絮叨了这么多,心里已经有数了。 事实上,就算这位陈三公子今不过来,她也会想法子把他给找来的。 他能自觉主动地出现在这里,那当然更好。 郑娴儿往椅背上一靠,懒懒地问道:“这么说,陈三公子也觉得令妹这件事做得不厚道了?” “当然当然!”陈景行急急地道,“岂止不厚道!她捏造谎言诬告楼五公子,给三少您了烦恼,这简直是……简直是罪该万死!” 郑娴儿悠悠地道:“我还真没想到,小小一个陈景真,竟能给我那么大的麻烦——陈三公子,令妹的本事不小啊!” 陈景行俯伏在地上,冷汗涔涔。 郑娴儿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忙叫婆子扶了他起来:“谁教你给我下跪了?这成什么样子呢?” 陈景行虽站了起来,却还是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小枝端了一只小盖碗走进来,柔声劝道:“别生气了,喝碗参茶提提神吧!” 郑娴儿接过茶碗,淡淡道:“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一点小事而已,过两天也就消停了!——外头那起子不懂事的,还都当是楼家要倒了呢!” 小枝忙笑道:“这几百年来,盼着楼家倒台的人还少了?楼家要是那么容易倒台,它也就不是楼家了!” 主仆两人只管闲聊起来。陈景行在一旁听着,也不敢话。 直到一碗参茶喝尽,郑娴儿才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对了,陈三公子方才是想说什么来着?” 陈景行忙躬身道:“斗胆求开开恩,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放回去,我们陈家一定严加教训!”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