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自然少不得又以各种明目互相劝了几杯,话题也只拣轻松愉快的说。楼夫人和安姨娘都笑着,看上去十分愉快而和睦。 但郑娴儿总觉得大家好像并不是真的高兴。 安姨娘心里难过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刚刚失去了一个亲儿子。不管那个儿子平时有多让她生气伤心,此时乍然没了,作为母亲她也难免伤怀。 楼夫人眉宇间的那几分愁绪,却让郑娴儿有些猜不透缘由。 是因为官司还没了结?是因为心府里的前程?还是因为想起了另外一个儿子? 郑娴儿暗暗地想道:如果人活到四五十岁,还是太过执着于“圆”的话,余生恐怕永远都不会高兴了。 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团圆”,可是谁家又能真正“团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不是一路走在“失去”的路上! 活着不易,活一天就该喜一天才对,知足常乐嘛! 郑娴儿扯了扯嘴角,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楼阙坐在她对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忙叫燕儿上前扶住了她:“不会是醉了吧?” 胡氏皱眉:“不至于吧?她才喝了两三杯,而且还虚作假,每次都偷偷倒掉一大半!” “难说,”楼阙摇了摇头,“她酒量很不好,酒品更是差得不成样子……” 楼夫人放下筷子,了然地笑了笑:“她不惯喝酒,酒量不好也是情有可原。今年老爷病着,你们也不必拘在这里守岁了,不如你送她回去吧!闵儿也和你媳妇回去,不必管我们。” 楼阙答应了,忙过来扶起郑娴儿,果见她醉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脚下也已经站不稳了。 众人见了都有些好笑,楼夫人笑骂道:“不能喝偏要喝,这个没出息的!” 好容易出了宁萱堂的门口,楼阙也不管旁边还有丫鬟小厮在,一个弯便把郑娴儿捞起来,打横抱着走了。 穿过一条长廊,走到书房后面那条夹道的时候,郑娴儿便睁开眼睛,笑了:“放我下来!” 楼阙不肯。 郑娴儿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敲了一记:“放我下来!我没醉!” 楼阙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知道你没醉!你以为谁看不出你是装的?” “不是吧?我装得不像?”郑娴儿惊诧了。 楼阙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她放了下来:“你要装醉,总得多喝几杯才像样子!那么明显的虚作假还能醉,你骗谁呢?” 郑娴儿委屈道:“可是我真的有些头晕……本来我也想多喝几杯来着,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闻着酒味就觉得烦得慌!” “是么?”楼阙伸手搂住她的,依旧把她大半的重量揽到自己身上:“你这话我相信,别人可不会相信!母亲和大哥大嫂他们肯定会觉得你是为了早点跟我回去才装醉的,宁萱堂那边的丫头们这会儿肯定在笑话你呢!” “啊?!”郑娴儿哀嚎,“那我赶明儿岂不是没脸见人了?” 楼阙不在乎地道:“其实你一直都没脸的。” “才不是!我脸皮那么厚,怎么会没脸!”郑娴儿理直气壮。 如此准确的自我认知,竟让楼阙无言以对了。 经过寒香斋门口的时候,郑娴儿放开楼阙的手,低下了头。 楼阙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立刻又把她的手抓了回来:“怎么?还在为二哥的事烦恼?” 郑娴儿担忧地看着寒香斋的那道海棠门:“这一次他与外人勾结,算计的是整个楼家。便是我不追究,太太也断不肯饶他命的。” “所以你大可不必愧疚。”楼阙替她紧了紧斗篷上的缎带,把她的脸整个儿遮了起来,小心地替她挡着风。 郑娴儿仰起头,眼睛里有些担忧:“我才不会愧疚呢,我没把他剐了就算客气的了!我只是有点担心,安姨娘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二哥被杖毙的时候她没有求情,人死在她的面前她也只掉了几滴眼泪,一转眼就跟我们有说有笑的——倒好像死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一样!” 楼阙沉良久,终于笑道:“二哥一向不是个省心的,隔三差五总要闹出些子来让姨娘受累,何况这一次二哥要谋算全府,也并没有为姨娘作分毫打算。安姨娘恐怕是对他彻底失望了吧!” “不对,”郑娴儿的眉头仍未舒展,“儿女纵有千般不好,做母亲的也很难克服护犊子的天,何况如今人已经死了,千般万般的坏处也都已经过去了!安姨娘想起昔的母子情分,怎么可能不怨恨我和太太?尤其是我……如果我不张扬,楼闿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这一次,楼阙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仔细想想,安姨娘今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之处。 但若仅凭这一点“不合常理”,就推断此人有问题,那又不免太过武断了些。 毕竟这么多年来,安姨娘一向谨小慎微,并未做过太出格的事。说不定她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哭哭啼啼惹人反,又或者她这个人生淡漠,于子女亲情上并不执著? 楼阙把这些想法说给郑娴儿听了,郑娴儿却有些不以为然:没做过太过出格之事?先前朱金蓝的那个孩子怎么算? 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就一定代表那个人是老实本分的吗? 更何况,泥人还有几分泥子呢,谁又能保证她大悲之下不会忽然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这些担忧,郑娴儿此刻并不打算跟楼阙细说。 他自己的事情已经够闹心的了,家里的事……就暂且放一放吧! 不是有句话叫作“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除夕夜照规矩是要彻夜燃灯的,园中每一条夹道、每一道长廊上都挂了灯笼,处处灯火通明。 郑娴儿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灯火,叹道:“白天的时候看着这园子哪儿都好,一到了晚上就总觉得黑魆魆的有些瘆人。一年到头,也只有除夕这一夜灯火通明的,最是顺眼。” “就是有点儿烧钱。”楼阙一句话便把话题拉回了现实。 郑娴儿朝他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在娘家的时候每天都为钱苦恼,嫁到楼家以后总算衣食无忧了,可你们还是让我为钱苦恼!难道我这辈子就不能过几天随便花钱不心疼的子了?” 楼阙笑道:“只怕你生来就是为钱心的命,哪怕我把金山银山捧到你的面前让你随便花,你也还是会心疼的!” 郑娴儿不屑地嗤了一声:“少说那些虚的,你先把金山银山捧到我的面前来再说!” “你暂且忍耐几,这就快了!”楼阙信心地笑道。 郑娴儿正要追问,忽然瞥见远处红光闪烁,吓得她立刻警惕起来:“你看北边——灯光怎么会晃得那么厉害?倒像是起火……” 楼阙一惊,忽然伸手把郑娴儿捞了起来,夹在腋下向着北边疾奔而去。 郑娴儿吓得紧紧扯住他的衣袖,闭上眼睛不敢看路。 她好怕楼阙一个不留神,失手把她摔下去——这混蛋都不知道温柔一点的吗?她的都快要断了! 过得片刻,耳边渐渐听到了一些惶急的喧嚷声。郑娴儿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怎么回事?” 楼阙一边跑一边向她解释道:“好像确实是失火了,在落桐居那边!”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郑娴儿挣扎着想下地。 楼阙反而把她夹得更紧了些:“我抱着你走得快一点……” 郑娴儿火了:“混蛋!你那是‘抱’吗!你是把我当一个麻袋包夹着呢!” 楼阙脚下一顿,终于把郑娴儿放了下来,口中还不忘替自己辩解:“本公子何曾夹过麻袋包!不管是抱着还是夹着,总之只有你一个人有过这种殊荣!” 郑娴儿正被他晃得头晕目眩,这会儿好容易站稳了,立刻着怒道:“这份‘殊荣’我可承当不起!我这老都快被你折腾断了、人也快散架了你知不知道!” 别处赶来救火的几个小厮齐齐踉跄了一下,一溜烟似的跑没影了。 楼阙笑出了声,忙又揽住郑娴儿帮她着,低声笑道:“你说话小声些,不然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刚刚在路上就把你怎么样了呢……” “你去死!”郑娴儿闪身躲开了他的手,抬脚作势要踹他。 楼阙忙又跟过去,照旧扶住了她:“别动,小心你的!” 郑娴儿彻底败给他了。 了半天的,顺便又了别的地方,郑娴儿已经不怎么关心失火的事了。 这时落桐居那边似乎也比先前安静了些。楼阙牵着郑娴儿的手慢慢地走了过去。 几个从别处赶过来帮忙的小厮慌忙上来,解释道:“火是从的卧房那边烧起来的,这会儿已经扑灭了,院里的姑娘们正在善后。” 郑娴儿点点头,吩咐他们明一早到账房去领赏,然后便跟着楼阙进了园子。 落桐居中浓烟未散,飘着火烧火燎的呛人气味。 杏她们忙了出来。婆子们押着一个人,劈头盖脸打了十来个嘴巴子才推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锦香?”郑娴儿立刻就认了出来。 锦香被打得嘴血,已经说不出话。 郑娴儿心下了然:“你来烧我的屋子,替你们家二爷报仇?” 锦香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郑娴儿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瞪我也没用。你杀不了我,而我也永远不会后悔打死了你家二爷。你再折腾下去,只会消耗掉我的耐心,把你自己到不得不死的地步。——我若是你,这会儿就安安分分地在园子里住着,等着孩子出世,至少还能为自己的后半生换一个衣食无忧。” “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锦香咬着牙,含混不清地骂道。 郑娴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不管好死歹死,谁都逃不了一死。你要是自己觉得活着的时候没本事对付我,一会儿回去赶紧穿件红衣裳吊死在梁上去,我等着你变厉鬼来找我!” 锦香大瞪着眼睛,没话了。 她当然舍不得死。她只是有些不甘心,想趁着年节过来给郑娴儿点堵,却没想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她显然忘了,郑娴儿是个不讲究不忌讳的人。就连楼闿犯错都当天打死了,何况旁人? 逢年过节忌争执、忌血光?抱歉,从今往后楼府没这规矩了! 所幸郑娴儿还不愿意对一个孕妇做得太绝,嘲讽了几句便回头吩咐了韩婆子:“你亲自送锦香回慎思园去,安排几个靠得住的人看着她安心养胎,今后这府里不许她到处走!” 韩婆子答应着,带人押了锦香下去。 之后兰香便走过来,为难地道:“锦香那蹄子趁我们不留心,用窗台上的蜡烛点着了帐子,我们发现的时候火苗已经窜得很高了……救火的时候又搞成了一团糟,卧房屋顶上都烧出了一个大窟窿,没法住人了……” 郑娴儿走到窗前向内看了看,无奈道:“确实没法住了!今后我要无家可归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楼阙在后面搂住她,轻笑:“就算这卧房不烧,你今后也不会回来住了,苦恼什么?” “谁说的?”郑娴儿不服。 楼阙放开了她,双手抱:“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的衣服和妆匣都搬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一声不吭就霸占了我的卧房,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地喊什么‘无家可归’!明明是我无家可归了才对!” 郑娴儿无言以对,吭哧了好半天才强词夺理地道:“那是我有先见之明!要不是我提早把东西搬到你那边去,今晚这把火一烧,我明天岂不是没有衣服穿了?” 楼阙今天似乎是抱上瘾了,一弯又把郑娴儿捞起来抱着,一边大步向外走,一边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没有衣服穿,你明天就不用出门了!” 郑娴儿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轻声笑了:“可事实上我的衣服并没有烧掉啊!想要我明天不出门,恐怕要看你的本事了!” “你在挑衅我?”楼阙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她。 郑娴儿挑挑眉梢,表情有点欠揍。 于是楼阙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转眼间便从后门进了听松苑,穿过那一角小园子,进了卧房。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