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管家也跟着喊:“大人,冤枉啊!府里的两处田庄都是薄田,每年有几千两的进账已经不错了!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腊月里才撵了三十多——吃饭穿衣总是要花钱的,府里真的剩不下什么啊!” “嘿!”曾巡抚冷笑了一声,“怕不是剩不下什么,而是剩下的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去了吧?!前头几家都招了,你们也就别拖着了!做奴才的皮糙厚,你们主子怕是受不得这份苦呢——楼老爷子,是不是啊?” 楼老爷子躺在一张薄毯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自然没有答他的话。 钦差大人冷眼看了半晌,悠悠地道:“楼闵、楼阙,你们两个若还肯把这些年读的书记在心里,就该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父母亲眷受那皮之苦!这桩案子审到今,细枝末节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你们还要抵赖到何时?” 楼闵背着手,闭目不语。 楼阙昂然站着,神平淡:“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楼家人都无二话,没做过的事是死也不认的。” “死到临头,还敢抵赖?”黎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可惜楼家并没有人打算理他。 黎县令这几天已经被钦差大人训斥过几次了,就连曾巡抚对他也不似先前亲厚,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拿“人犯”出气:“看来,不动大刑你们是不肯招了!” 他话音刚落,两排衙役齐齐吼了一声:“招!” 这训练有素的架势,显然是惯了的手段,没见过这阵势的多半要被吓得筛糠。 偏偏楼家众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这一个“招”字震得房梁都抖了三抖,楼家主仆众人竟连一个也没被吓到。 ——不对,其实还吓到了一个,正是原本坐在一旁发呆的郑娴儿。 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之后,郑娴儿也不尴尬,干脆就用帕子掩着口,笑出了声。 公堂之上,有人哭是很寻常的,有人笑就稀奇多了。 黎县令乍听见笑声,竟像是见了鬼似的头皮一麻,不可避免地就动了火气,“啪”地又把惊堂木一拍:“你笑什么?!” 这就有点儿不太礼貌了。郑娴儿可不是他能审的。 郑娴儿倒也不计较他的语气,仍旧若无其事地笑着:“黎大人,人家审案靠明察秋毫,您老人家审案靠声若洪钟啊!” 黎县令脸上一红,吹着胡子怒道:“本县一身正气,自能震慑宵小,楼三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倒没什么不妥,”郑娴儿把玩着手里的帕子,“就是忽然想起先前看人家吵架的时候,越不占理的人吼得越大声。” “你!”黎县令眼睛一瞪,放在惊堂木上的手指又紧了紧。 钦差大人冷哼了一声,黎县令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手从惊堂木上挪开了。 曾巡抚从黎县令的手中拿过那叠卷宗,沉住气稳住声音,威严地道:“在你们前面的人家都招了,你们还要抵赖到几时?你们那本诗集,说是献给皇上的万寿节礼,可是皇上那边还没发话,各大书肆里就摆了,传之广,可没有任何一本诗集比得上!再说年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褚仲坦他本人也招了,正是你们这些人搞出来的把戏!这两件事前前后后调动了多少人、中间需要花费多少银钱,你们楼家不会不清楚吧?” 楼家众人依旧沉默不语,假装自己不存在。 曾巡抚捏着手里的卷宗,怒声斥道:“还不招?!除了你们楼家,还有谁家能拿出那么多银钱来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楼家仍旧没人说话,钦差大人终于又开了口:“你们府里的账册,记的都是田庄的收益,关于那两处铺子却是只字不提,这便是最大的漏了。本官算过,那两处铺面,一年的进账总有几万两。那么大的一笔钱,都到哪里去了?” 楼家仍旧无人答话,黎县令忍不住又拿起了惊堂木。 郑娴儿忍不住冷笑出声:“楼家那两处商铺的底细,钦差大人和抚台大人不知道,黎县令会不清楚么?缀锦阁才开了几个月,至今尚未回本,中间还有四千多两银子进了黎县令您的包;茶楼更是腊月里才开张,那茶叶和点心的钱都还赊着呢!黎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对这些事本来是了如指掌,今却故意回避模糊此事,误导钦差大人,该当何罪呢?” “你……一派胡言!”黎县令脸黑如墨,否认的是那四千多两银子的事。 郑娴儿依旧保持着那副不着急不冒烟的样子:“我是不是一派胡言,大人心里可清楚得很!铺面是什么时候开的,商会那里记得一清二楚;铺子里花了多少本钱、赚了多少利润,也自有掌柜的记着账呢。如今黎县令把这些都瞒下,哄着钦差大人说我们每年赚多少多少银子,这不是故意让钦差大人出糗吗?” 其实郑娴儿心里很清楚,这个所谓的钦差大人心里未必不知实情。但这会儿她若是连钦差大人一起骂了,效果只怕适得其反。 虽然骂黎县令也未必有用,但能给他们几分憋屈也是好的。 总之她就是要贯彻楼老爷子的那两个字:拖住! 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能拖一刻是一刻! 堂上几位大人听见郑娴儿的话,脸果然都极为难看。 钦差大人恶狠狠地瞪了黎县令一眼:“可有此事?” 黎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嗫嚅道:“铺子确实都是新开的,可是他们既然有本钱开铺子,就足够说明楼家暗地里的银钱绝对不少,作案的嫌疑只会更重……” 钦差大人看向郑娴儿:“你怎么说?” 郑娴儿平静地道:“年前黎大人想来查抄两处店铺、查封楼家家产,当时我便已经向黎大人解释过……” “一派胡言!”黎县令跳了起来。 郑娴儿勾起角,笑了:“黎大人怎么了?椅子上有臭虫不成?” 黎县令气得只想杀人。 郑娴儿趁他气得直气的工夫,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看黎大人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想必先前查抄楼家家产的事,上头并不知道了。钦差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前几天到楼家去找罪证的人,有没有在楼家的库房和别的地方看见过县衙的封条?” 钦差大人是何等明,看两人的神情便已知道真假了。 黎县令这个人原不是他的亲信,如今有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今后不管是要收拾他还是要拿捏他都易如反掌。——这算是个不小的意外收获。 不过,这个收获并不能抵消钦差大人对郑娴儿的敌意。 郑娴儿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只管自己把话都说了,心里痛快:“我还是那句话,两处店铺都是我的私产,跟楼家没有半点儿关系。钦差大人若说因为我是楼家的媳妇,要把那两处店铺收了充公,我一句怨言都不会有。但我这人一向信奉黑是黑白是白,有人想拿我的东西给楼家栽罪名,或者拿了我的东西记在楼家的账上,我是万万不答应的!” 她自打进了公堂以来一直和颜悦,这会儿忽然冷下了脸,钦差大人的心里就有数了。 有的人看着厉害,其实遇上事了什么也顶不住,比如楼家长房的那个媳妇;还有的人看着笑眯眯很好欺负的样子,骨子里却有可能是个切不动煮不咬不烂的滚刀,比如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 这案子是要审的、罪是要判的,犯不着为两间铺子的事跟一个寡妇较劲。钦差大人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如此说来,那银钱之事恐怕传言有误。但楼闵楼阙二人与逆贼褚仲坦多有亲近,编写诗集之时出力不少,此事却是抵赖不得!” 这件事确实抵赖不得,而郑娴儿也没有嘴的道理了。 郑娴儿反手锤了捶坐得有些累了的后背,准备耗上半天工夫,在这儿细细地听他们兄弟怎么“拖住”。 不料楼阙看了她一眼,拧紧了眉头:“既然银钱的事已经说清了,三嫂便带着韩大娘回府去吧。公堂上的事,您知道得太多也无益处。” “喂!”郑娴儿急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案子的事还要瞒着她? 她当然不知道楼阙是不愿被她看到接下来审问的场面。眼见自己辛辛苦苦跑来一趟,对方居然撵她走,郑娴儿便觉得心里有气,果然拉了韩婆子起来,向钦差大人告了辞。 钦差大人二话不说就客客气气地放她走了。 黎县令气得胡子都在抖,还是曾巡抚低声劝他:“那个女人的身份摆在那儿,子又厉害,你可咬不动她!有多余的力气,留着对付底下那些人吧!” 黎县令勉力把心思收了回来,却再也没了先前的煞气。——没别的缘故,他是在担心钦差大人事后收拾他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审案子。 郑娴儿离开以后,钦差大人便知道楼家“银钱”这一项上已经审不出什么来了,只好把楼家兄弟当先前那些书生一样审:问他们是如何受老师的蛊惑,生出些大逆不道的心思来。 如此一来,审问的过程自然也就跟前几天一般无二了。 楼家众人嘴上尽量不说话,暗里却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银钱那一项上没有问题,楼阙楼闵就只能算“从犯”,哪怕最后定了罪,他们也不至于变成罪名最重的那个。 只不过,为了拖延时间,在审问的过程当中以及定罪之后,他们少不得还要吃些皮之苦,这却是不可避免的了。 郑娴儿并不知道她的出现帮了楼家一个大忙。她只知道楼阙嫌她碍事,居然当众撵她走。 她生气! 坐着来时赁的那辆马车到缀锦阁和茶楼转了一圈之后,郑娴儿就更生气了:她为了楼家把铺子都关了,楼家居然连受审都不许她旁听! 以后再也不管楼家的事了,说到做到! 她又不是没了楼家活不下去!到时候天高任鸟飞,她说不定还有更好的“钱程”呐! 第93章 门抄斩 郑娴儿憋了一肚子闷气回到家,晚上也没好好吃饭就睡了,梦里还要把那个没良心的楼阙骂上个三五百遍。 可是第二天她就骂不出来了。 褚仲坦反诗一案,审结定罪了! 郑娴儿听见消息便跳了起来:“怎么就定罪了?!” 韩婆子脸蜡黄,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就说是定罪了,涉案众人不论主从一律门抄斩,出了正月就要行刑!” 郑娴儿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 小枝忙过来扶住她,待要劝却已无法开口。 郑娴儿扶着窗台站稳了,发了半天的怔。 “,您快想个法子啊!”韩婆子急得跺脚。 郑娴儿哑着嗓子苦笑了一声:“上头要杀人,咱们能有什么法子?我一个市井小民……如今怕是连跟他们胡搅蛮的资格都没有了。” 韩婆子知道事实的确如此,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郑娴儿慢慢地坐了回去,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扎着,一阵一阵地疼。 门抄斩?那就是全家上下不论主仆不论老幼,全都要死了? 楼阙那个混蛋……他要死了? 不对啊,他不是说会有办法的吗?他不是一直在暗地里向京城求救吗? 他们那些人的本事不小,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叫人定了罪? 郑娴儿越想越烦躁,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小枝,陪我去县衙!” 小枝什么也不敢多问,忙扶着她出门,叫了辆马车直奔县衙。 却吃了闭门羹。 黎县令直接不面了,随便打发了个小厮出来回话,说是在忙。 郑娴儿提出要探监,反被那小厮劈头盖脸地嘲笑了一番,直接当着她的面“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是虎落平被犬欺了。 郑娴儿在县衙门口站了一阵子,再也没有人出来理她。万般无奈,她只得重新乘车回府。 恰好撞见一帮子官差骂骂咧咧地从府里出来,一两人手里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仆,像是拖着待宰的牲口。 众家仆高声哭喊,听得人揪心揪肺。 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先前所有人都错估了结局。 大伙儿原本想着,哪怕是诛全族,也没有连府里的家奴一起杀掉的道理,最多也不过是发卖。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