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杨梅从橘皮里舒出一口气,说:“好吧,我把戒指摘了还不行么。” 她摘下戒指,江水依旧在看她。 她笑了一下,脸贴在方向盘上,弯下,手低下去。 她是打算把厚底鞋也了,干脆赤脚踩刹车和离合。 “其实你也不用这样……”江水想表达的只是希望杨梅下一回来练车的时候能换上平底鞋。 可他话没说完,杨梅已经把鞋掉了。 她光着脚踩在刹车上,刹车很黑很脏,她的脚很白很细。 江水移开视线:“你还是穿上吧。” “不穿了,省得你话里有话。” 杨梅重新启动车子,刚要起步,车窗就被人砸了。 没错,是砸。 实际上,江水的车常年不关车窗,驾驶座这边的窗户藏到最下面,而江水那边太很大,车窗只滑下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被人砸了。 更准确地说,是被人猛烈地敲打着。 这么大的动静,杨梅和江水没法儿忽视,双双扭头看过去。 那是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所谓小姑娘,是对于杨梅而言的。在杨梅看来,敢穿得如此花里胡哨,头上还顶着大红蝴蝶结的,也只有年纪轻轻的初高中生了。 杨梅想,她应该是高中生,并且是刚高考完的高中生。因为初中生不应该出现在驾校。 除非她有别的目的。 这个小姑娘的确是有别的目的。 她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却没拿正眼瞧杨梅一下,她的目光像火炬,只集中在江水身上。 “水哥,我给你带来了巧克力和薯片!”中气十足的声音。 杨梅往小姑娘手里的零食看了一眼,一大袋,装的都是小女生吃的零食。视线上移,她发现小姑娘笑得人蓄无害,两只小眼睛眯成月牙儿,出可的虎牙。 这是个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女孩儿。 只不过…… 江水淡淡地瞄了一眼那些零食,直接说:“我不吃这个。” 果然如此。像江水这么古板无趣的男人,怎么会对这些小零食产生兴趣。小姑娘有的心意,只是用错了地方。 江水目视前方,声音很平:“开车。” 杨梅却没动,这时小姑娘急了,再次抬起手砸了几下窗户:“水哥,先别走啊。你不吃这个,那你吃什么?” 江水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吃什么都和你没关系。”他看了杨梅一眼,再次命令:“开车。” 杨梅依旧没有动作,她直觉这个小姑娘还有其他话要说。 果然,在下一时刻,小姑娘微弯下,脸朝车内大喊:“水哥,我喜你!” 我喜你。 一个主语,一个宾语,一个动词,就概括了所有。 她把所有的心意都化作一个简单的词语——喜。 这是个简单而又直白的小姑娘,像一条线,起/点开始,勇敢无畏地冲向不知止境的终点。 江水什么也没说,这句话这么响亮,却仿佛连打动他分毫的力量都没有。他像是一块静止的木头,端坐在座位里。 小姑娘喊完这句话,就安静了,像只漏气的气球。她很勇敢,但她的勇气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杨梅莫名觉得揪心,她索熄了火,歪着头,看着江水近乎冷酷的侧脸:“喂,她说喜你。” 江水看过来,杨梅的表情很淡,但很正经。 过了片刻,江水告诉杨梅:“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下了车,小姑娘怀揣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一蹦一蹦地跟着走。 江水把她领到一处僻静的树荫下,杨梅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从他们的神情能猜出大致的谈话内容。 其实也本不用猜,杨梅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江水这种木头会说出什么话。 他好像给自己盖上了一只透明的罩,习惯于将闯过来的人阻挡在外。 江水拒绝这个小姑娘花费了一点时间,结束以后他走回来,上车。 杨梅正趴在方向盘上,听见声音把脸转过来,听见他说:“抓紧时间,再练十圈。” 杨梅什么也没问,听从他的指挥,将下午的十圈练完。 练完以后,江水送她回家。 一路上都很沉闷,车厢内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杨梅侧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安静的时候很安静,坐在那里像个不会讲话的人偶。 江水瞥眼看了看她,在下一个红灯前急刹,车子在水泥路面上迅速减速滑行,划出一道嘎吱的叫声。 杨梅惯前倾,双手不由自主地撑在车前。 这时候,她才扭头看了江水一眼,江水也在看她,表情平静,黑眸闪烁。 那一眼以后,杨梅忽然笑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江水回答地理所当然:“刹车啊。” “哦,刹车。”杨梅点点头,又摸了摸下巴,“你刹车什么时候这么没水平了?” 江水无意识地抿了抿,没回答。 车行至某个路口的时候,不知为何路上变得很堵。 红绿灯成了摆设,双向四车道停了车,这个路口变换了三次红绿灯,他们的车才刚刚通过马路。 “为什么这么堵?”杨梅把头探出去看。 “别把头伸出去。”江水瞄她一眼说,“这里是双向四车道,前面是两车道,这里什么时候都堵。” “那你为什么往这边开?” “开错了。” 杨梅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江水脸上,像是想要搞清楚他一个老驾驶员开错的可能有多大。只是江水的脸藏在黑暗的车厢里,她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驶上忽然变窄的车道,车缓慢,车外有忽明忽暗的灯光投进来,江水也跟着忽明忽暗。 杨梅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很招女人喜?” 江水:“没有很招。” 杨梅掰着手指头数:“今天下午那个小姑娘算一个吧,还有……” 还有她。 但她没说完。 “还有什么?”寂静之中,他突然来这么一句。 杨梅支着下巴在笑,没有出声。 江水说:“我拒绝她了,我叫她好好学车。” 杨梅轻轻点头:“嗯。”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也好好学车。” 杨梅转开视线,不说话了。 穿过那个骤然变窄的车道后,路况渐渐变好,江水开车很快,没过多久就开到了杨梅住的那个小区。 这段时间太短,让杨梅觉得刚才堵车的情况就发生在一秒以前,江水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耳边,仿佛他堵在那里,就是为了说那一句话似的。 江水依旧没把车开进去,而是停在路口,老位置。 杨梅并没有第一时间下车,江水看向她,她则指了指自己的脚。 她没穿鞋子。 江水问她:“你的鞋子呢?” 杨梅摊开手:“丢在驾校了。” 江水的手去摸方向盘,杨梅说:“要回驾校找么。” “太晚了。”江水瞄了一眼车内的时间表,他的手伸向车钥匙,旋转了一下,熄了火。 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头看杨梅:“我记得那时你把鞋丢在车里。” 杨梅耸了耸肩:“车里没有。不信的话,你可以搜。” 江水静静地看着杨梅,杨梅就那么无所畏惧地坐着,仿佛从未涉世的麋鹿。 他们的车停靠在路边,这个位置不好长时间停车,后面有急冲而上的其他车,刺目的车灯直指过来,而后和他们擦肩而过,重新回到黑暗。 光叠之间,江水觉得自己看见了这只麋鹿摇曳着狐狸尾巴。 江水不会真的搜车,因为这样他会很像傻子,而杨梅会很得意。 “从这里走到我家门口,起码百来米,你不能让我光着脚进去。” 的确如此,江水低头,不动声地看了看杨梅的脚——白皙,细腻,像削了皮的山药——这双脚赤脚走在水泥地上,肯定会破皮,会血。 “怎么办呢。”杨梅笑。 江水默默地咬了咬后槽牙,两脚脚跟互相踩着,手伸下去,拾起一双灰褐的布鞋,拎到杨梅眼前:“你先穿着。” 杨梅垂目看下去,那双布鞋很普通,没有牌子,也看不出价格,甚至鞋面还有点脏,但这是一双适合开车的鞋,光是看着,杨梅就知道这双鞋穿起来相当舒适。 “谢了。”杨梅飞快地接过鞋子,套在自己的脚上,“你脚多大?” “45。” “哦。”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