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凌叹了一口气,走在时代之前的人总是痛苦的,因为他们举目望去,没有可以同行的人。 “古人常言见微知著,我今与五皇子辨论,他在最后提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他提出这个辩题,本意是想动摇我的内心,但他所持的观念和所站的立场,便也能隐约窥得几分。”祝凌道,“对女子这般看法,到底是他一人,还是整个燕王室?” 诚然,虽然五皇子本人并不善于词论,话语中漏颇多,但皇子的教育,若非帝王点头,谁敢给他灌输这种观点? “燕国历代帝位几经更迭,都与世家有关,而那些被纳入燕王之中的世家女子,更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除了极少数因情昏了头的,大部分世家女子在王室与家族起冲突之时,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家族那边。” 除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世家教育外,更多的则是出于利益考量,世家抱团,才能在王室更迭中一直牢牢保持优势。世家虽都高高在上,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子女受到的都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教育,再加上王室和世家的关系,世家子弟忠君的意识可谓是相当淡薄。 “王室曾发出过一道诏令,虽被大中正驳回,但燕国依然有不少地方受到了影响。”宋兰亭道,“燕王室提倡天下女子三从四德,三从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则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王室还派专人撰写了《妇顺》,要求燕国适龄女子学完此书后,方许出嫁。” 祝凌:“???” 好家伙,燕王室真的是在她的雷区上跳舞。 就这种教育之下出来的皇子,有个的明主! 系统也目瞪口呆:【淦!拳头硬了!】 “也许是从那时起,我便对燕王室开始失望了吧?”宋兰亭道,“天下虽是男尊女卑,男人轻视女人是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但从没有一个国家像燕国这样,将默认的规矩细化后编写成册,要求女子知并强迫施行,硬生生将她们束缚在条框里。” 他叹了一口气:“我生于世家,同龄人之中不乏有才华横溢的女郎,有的在某一方面极有天赋,有的在治理民生方面独具慧眼,女郎与郎君修习同样的课程,有些女郎却比郎君更优秀。如若她们能入朝为官,也未必输与男儿。” “我时常想,为何女子一定要困于后宅,为何女子不能与男子同朝竞争,为何女子不能为官作宰,造福一方?天下为何不是能者上位,而是以别决定一切呢?”宋兰亭自小聪慧,远超常人,随着他的年龄渐长,有许多无法解决的困惑也在他心中越积越多,“难道男子天生就比女子尊贵?女子天生就该成为男子的附庸?” 他顿了顿,又道:“我曾读过记载上古时期的书籍,在人刚诞生之时,是女主外,男主内,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可随着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男尊女卑,却成了金科玉律。” 他在幼时,曾就这个问题去问过父亲,父亲面不屑,只言他离经叛道,他不服,与之争辩,最后被然大怒的父亲罚跪了一夜的祠堂。 后来,他便不再去问类似的问题了,而与他同龄的那些女郎们,最终也都嫁人生子,在琐碎之间消磨半生,她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时兴的花,谈论着子女的教育,谈论着稀罕玩意儿……却唯独忘了她们在读书时曾经愤懑不平过的——— 为何男子能出仕做官,我却不能! “女子之中不乏有才华横溢者,即使无法与男子一视同仁,但至少不应这般打束缚,因为燕王室要求女子三从四德而对其失望,这个理由……想必听起来很可笑吧?” 可笑吗? 祝凌一点都不觉得可笑。 宋兰亭之所以痛苦茫不解,继而产生自我怀疑,是因为他走得太远太远了。他厌恶男尊女卑,向往男女平权,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男女平权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实现的几率太过渺茫。 “我并不觉得老师的想法可笑。”祝凌非常郑重地回答他,“在我看来,女子与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能者居之,本是正道。用人不计出身,不论别,那才是真正的明主。” “女子可以选择居于后宅,相夫教子,也可以选择读书习字,一展抱负,女子可以嫁人生子,也可以选择终身不婚,她们的人生本就应该掌控在自己手里,她们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其他的身份。以改变女子的意志,束缚她们的心来巩固自己的权利,来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灾祸消弭,这般气量狭小的作为,哪会出现什么明君?” 宋兰亭看出来了,祝凌不是在说假话,也不是为了讨好他而刻意奉,而是发自内心的这般认为,发自内心地赞同他的观念。 “子虚啊子虚———”他低低地笑了,“我总算是知道,我为什么第一眼见你时,便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的徒弟与他一样,都是想法不容于世的异类,也是他在这世间三十余载,唯一一个能完全理解他想法的人。 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祝凌也笑了:“老师若想让我去看看燕王室有无明主,那我便去看看,若是真有明主,老师也不用如此痛苦了。” 师徒两人其实心知肚明,有明主的可能可以小到以奇迹发生来概论。 “不必勉强———”宋兰亭说,“我收你为徒,确实存了别的心思,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罔顾你的意愿。” 他本就打算与祝凌讲明利害,让她自己做出选择,从没打算强制干预她的意愿。 “老师不愿意勉强我,可其他人未必这么想———”祝凌说,“应天书院从名扬天下开始,就不能独善其身了。” …… 还未到明,燕王室便作出了反应———因永宁城就在燕国国都隔壁,他们派了一位内侍快马加鞭,星夜而至,传了一道诏令。 “燕国士子乌子虚,寻英雅集之魁首,天资聪颖,有百龙之智,望其才清志高,不矜己任智,偶变投隙。若勤学苦读,有利民生之举,善民生之行,庙堂之间,必不会辜负英才。今赐金千两,以示厚望。” 那宣读召令的内侍读完后,一点身边的箱子,抬头看向祝凌: “陛下可是极其看好您的,得了消息后,便让我星夜前来了。” 他笑眯眯地:“望您莫要辜负陛下苦心啊!” 祝凌气笑了。 确实是苦心,看看这召令写的——— 我知道你乌子虚得了寻英雅集的魁首,是个才能出众,非常聪明的人,希望你以后不仅聪明有才华,还要有高远的志向,万不能四处炫耀自己的才干,用聪明占小便宜。如果你在书院勤学苦读,能做出什么对民生有利的行为和大事,我必然会在朝堂之上给你留个位置,让你做官。 合着是她把燕国五皇子气吐血了,所以在这儿暗地敲打她呢。还百龙之智,她登山故意将名家批判地一无是处,用这夸她,在恶心谁? 这诏令明面上来看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来,可以说是对她寄予厚望,只要她能做出成绩,便能入朝为官。 但她若未入仕便能有一番作为,不管去哪个国家都能被奉为座上宾,都是被抢着要的人才,凭什么认为她一定会入燕国? 就因为她明面上是寒门学子,就笃定她在召令之下、赏赐之中,一定会涕零吗? 假设她真是一个有天赋的寒门学子,即使成了掌院弟子,恐怕也对王室仍有期待。 先用召令告诫你,然后又给予丰厚的赏赐说对你给予厚望,打一子给捧枣……燕王要生是在现代,当之无愧的pua大师。 宣读诏令的内侍在接完毕后,已经连夜离开了。 宋兰亭陪着祝凌接了召令: “在笑什么?” “我在笑,燕王学燕昭王千金买骨,却是气量狭小,目光短浅,只学了个表面功夫,画虎不成反类犬。”祝凌道,“我猜只待明,这‘千金买骨’的事便会传得沸沸扬扬。夸耀燕王的诗赋,便是一篇接一篇,说不定还会‘燕都纸贵’?” 她很平静地说:“身为被买的‘千金骨’,我不是很高兴。” 不就是控舆论吗?现代人玩得可溜了。 那些常年沉浸在瓜田里的猹们,统统可以为这作证。 第57章 庭有枇杷 ◎难怪庭有枇杷,归类在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需要我帮助?”宋兰亭问,他知道祝凌有分寸,行事有自己的尺度和底线,常人很难在她手里占到便宜,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担心自己的小徒弟吃亏。 祝凌想了想,道:“确实需要借老师人手一用。我今晚会写几篇词赋。若是他们不将今之事大肆宣扬,这词赋便只当我没写过,若是他们宣扬,那便将这些词赋一起,在茶楼酒肆之间传扬开吧。” 祝凌并不打算写燕王召令背后的狭小气量以及无容人之心的君王气度,相反,她会借着燕王召令将其大夸特夸,将他夸成比燕昭王还要厉害的再世明君,燕国百年不出世的圣人,有天下无可比拟的贤明。 等这歌功颂德的气氛炒起来了,再来一波拉踩,风格类似于现代的通稿,大致内容翻译如下——— “惊!天下最贤明的君主竟是燕王!” “燕王求贤若渴,对人才不惜千金鼓励!” “燕王惜才,世仁君之相,萧国暴君,严刑峻法,无王之气度,失道寡助!” “韩国君主年幼,摄政王子野心,燕国国君虽年迈,却大权独揽,幼时便有惊世之能!” “楚国国师曾见燕王一面后心悦诚服,言‘天下有德之君,非燕王王莫属’。” …… 她就不相信,天下文人忍得住他们的国家人物被这般诋毁还默不作声,要知道这些文章可是把天下间所有的杰出人物全拉踩了个遍,就算一个国家的文人忍得住,也不代表所有国家的文人都能忍得住。 更何况,寻英雅集的争魁比试今才结束,永宁城还有不少他国文人没走,怕是文章一传出去,便会开启一场纸上骂战。 天下各国英才频出,燕王老迈昏聩,说他是位好君主都有些过于抬高了,更别说和其他国家的帝王比。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文人笔似刀,杀人不见血,虽不至于把燕王直接打入尘埃,但也能骂得他短时间抬不起头来。 系统受到了祝凌心里的想法,数据一麻: 【这明褒暗贬的词赋发下去,燕王怕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和那些能人比,燕王简直就是登月碰瓷了好吗! 宋兰亭道:“只需要我借你些人手?” “对。”祝凌点头,“老师不用担忧借我的人手会有什么损伤,我只需让他们写一写充了溢美之词的诗赋。” 她会写几篇范文,然后对这些人进行写作指导,务必要让他们写出全篇辞藻华丽的觉,写出那种对燕王无与伦比的崇拜之意。就算某东窗事发来查阅他们所写的文字,也只能看到他们字里行间对燕王的全然的尊崇。 文人对君主全身心地崇拜和赞美,于情于理,君主都没办法对他们心生杀意。如果连这样崇拜你、敬仰你的人都杀,那这样的君主还有跟随的必要吗? 所以一旦布局成功,燕王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不过,除了这件事以外,祝凌还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老师应该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吧?” 宋兰亭点了点头。 “我想找老师要两个人的资料。”祝凌道,“羌国公主乐凝,羌国太子乐珩。” 宋兰亭没问她为什么突然要这个国家的王室资料,只道: “羌国公主乐凝,两月前入萧后不知所踪,不清楚她如今去向。羌国太子乐珩———” 他皱了皱眉:“据消息说,他已返回羌国,南王谋逆冲击廷,看似势无可挡,但已被他瓦解大半,估摸月余时间,叛军声势便会冰消雪融。” 祝凌突然问:“老师觉得羌国太子,可是明主?” 她后续又零零散散得了部分小公主的记忆,不得不说,羌国太子在乐凝面前,当真是一个十足的好哥哥,她倒是有些好奇羌国太子乐珩在她老师这里的评价了。 但令她意外的是,宋兰亭摇了摇头。 “羌国太子,心思缜密,行事常常另辟蹊径,不拘一格———”宋兰亭想到他得到的消息内容,皱眉道,“但他讲求斩草除,声势手段如雷霆,过于酷烈了。” 祝凌头问号。 这和她记忆中的形象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关。 “行事酷烈?” “他每攻破一座城池,便将倒向南王的官员抓起来关到一处,然后将他们的家产分给受苦的百姓。” 系统小声比比:【这好像没什么问题?】 “然后到了下一座城池,他便让人将这些官员一半砍头挂在城墙边,另一半推到阵前,当着敌军的面,或车裂或凌迟。” 系统倒一口凉气: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