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没得选!” 他的声音里充了痛苦:“珩儿,我没得选!” “你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可你的阿娘,只有这一个!” 乐珩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喉咙里好像有股血腥气涌上来:“南王已经伏诛了。” “他是死了!可我的阿菁,你的阿娘———总不能陪着他一块儿死吧?她有什么错?!” “可凝凝又有什么错!”乐珩咽下涌到嗓子眼的血腥气,他质问道,“凝凝就不无辜吗!” “乐珩。”羌王喊他的名字,“于公,我是羌王,你是太子;于私,我是父亲,你是儿子,我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那又怎么样?”乐珩的目光直视着他,掌控着羌国最核心权利的两个人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观念,“我不会听您的。” “你别忘了,你是羌国的太子!” 乐珩反相讥:“您也别忘了,您是羌国的帝王!” 乐珩忽然笑了:“您不用拿什么东西来威胁、或者提醒我要担负起一国太子的责任。您就算是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依然有能和您抗争的筹码。” “凝凝是我的妹妹,保护她是我融在骨血里的本能。您确实给予了她生命,但这并不代表着凝凝就是您的所有物,您要她生她就生,您要她死她就死。” 还未弱冠的太子目光里闪动着不容忽视的决心:“父亲,我不是在向您请求,而是向您告知。” 羌王怒极:“乐珩———” 软榻后被屏风遮挡的位置,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正在与乐珩争论的羌王脸大变,他猛地起身,衣袖带翻了塌边小桌上的碗,碗从桌上滚落下来,在厚实的绒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很远。 羌王疾步走到屏风后,屏风后是一张极宽大的,此时在边的地毯上,蜷缩着一个极美的女人,她脸煞白,却无损美貌,碎发因为疼痛和汗水粘在脸颊边,平了易折的脆弱。 羌王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女人两条出来的胳膊上有着紫黑的诡异细线,从她的指尖攀越过她的肩头,停留在她脖颈的中部,隐隐还有向上的趋势。 从羌王将她抱到怀里的那一刻,女人的手就无意识地抓上了羌王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能够看到她指甲的位置已经晕开了小片的暗。但羌王像是觉不到疼痛似的,小声且温柔地哄着他怀里的女人:“……阿菁忍一忍,过几天就好了……” 他调整了一个能让怀里的人更舒服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轻声哄着:“……就快要不疼了……” 女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松开手,痛苦地哀嚎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诡异的紫黑细线像是活过来一样,从她的脖颈开始,向她的脸上攀爬,转瞬之间,女人整张脸上都布了蛛网似的细线,那些细线动着,仿佛皮下有什么活物一样,她睁开的眼睛里也全是红血丝,看着诡异又吓人。 但羌王好像全然看不到似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不断地给她擦拭着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像是对待着稀世珍宝。 期间女人疼得更厉害的时候,一口咬上了羌王的肩膀,明明有着武功在身,羌王却毫不反抗,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这样闹腾了好一阵子,地面一片藉,女人渐渐安静下来,那诡异的紫黑细线也慢慢从她脸上收缩,重新缩回到脖颈的中间。 羌王将她抱起来,却因为长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而有些踉跄,一直沉默地站在屏风边的乐珩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羌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女人轻柔地放到上,又在她身上搭了一件薄衫。 羌王在另一边的多宝阁上取下一管药膏,到了乐珩手里:“帮我上药。” 他们父子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乐珩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这座殿里本就烧着地暖,羌王直接下了他的衣衫,从肩膀到后背,几乎是新伤叠旧伤,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背后是指甲尖利的抓痕,肩膀上是被牙齿撕咬留下的痕迹,数道地方都在不断渗血。 乐珩沉默地给他上着药。 “你刚刚也看到了。”在乐珩为他的后背上药时,羌王突然开口说,“你阿娘发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撑不过岁节了。” 乐珩上药的动作停了一瞬才继续。 “我并不是不在乎凝凝。我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团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也很喜。”羌王说,“她想学什么我都依着她,想做什么我都纵着她,我想让她自由自在,肆无忌惮,活得高兴,活得快乐。” “阿菁当年拼着可能出事都要生下你们,你和凝凝,都是带着我们的和期待出生的。” “可是现在,阿菁身体里的蛊毒发作了,这种蛊毒一旦发作,就没有办法抑制,除非将蛊毒转到自己的直系血亲身上,而且,因为蛊毒属的缘故,转移对象必须是女子。阿菁的母亲早就死了,蛊毒转移的唯一人选,就是凝凝。” 乐珩问:“夏国的那些公主不行吗?” “如果可以转移到她们身上,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那样做。”羌王的目光落在昏睡过去的女人身上,“可是……只有凝凝足条件。” 乐珩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用我的命去救阿菁的命。”乐珩已经为他上完了药,羌王披上衣衫,遮盖住了身的伤痕,“但我没有选择。” “父亲。”从羌王打算将乐凝找回来作为承接蛊毒的人之后,乐珩便再也没有唤过他一声“阿爹”。 “我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就要眼睁睁看着你阿娘死。”羌王低了声音,与乐珩相似的眉眼染上了漠然的冷意,“与你争了这么久,我倒是忘了,你在这里极力阻止有什么用?” “我猜你没有告诉过凝凝吧。”羌王说,“如果凝凝知道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愿意一命换一命?” “阿芜……” 忽然有一声极轻的呼喊从两人背后传来。 羌王像是被点住了道一样,浑身僵硬,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上的女子微微睁开的眼睛。 “阿芜……”她抬起手臂在虚空之中胡地抓着,“……你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我在这里。”羌王扑过去,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头上,又将她的手小心地拢在掌心,“阿菁,我在这里!” 女人没有焦距的视线转向羌王的方向:“……我好像听到珩儿的声音了……你和他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怎么也听不清……” “刚刚是珩儿来找我了。”羌王的语气柔和地几乎可以滴下水来,“我和他在说岁节的事,说今年的岁节会不会下雪?” “……这么快就要到岁节了吗?”女人出一个微笑,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蛊毒发作,她笑起来时依然美丽地惊人,“记得去年的岁节,我们好像带着珩儿和凝凝一起溜去了孤幼坊,凝凝还在那里捡了好几个孩子,送到明光卫里了……” “是啊……”羌王的目光微微放空,好像陷入了回忆里,“……当时经过最繁华的云升街,你非要吃街头那家的糖糕,结果吃到一半,糖糕冷了,你就把糖糕给我,让我帮你把剩下的一半吃掉……” 他脸上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今年岁节的程还在规划呢,我打算白组织百姓玩冰嬉,晚上就在云升街上放冰灯,到时候天地之间灯火通明,一片璀璨,你肯定喜。” “听起来就很美……”上躺着的女人也笑起来,“那我可要快点好起来……” “我已经找到了神医,神医就在来的路上。如果你乖乖配合神医的治疗,岁节之前肯定能好。” 女人吃力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没了力气,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又问:“……珩儿呢?他还在你旁边吗?” “在的。”羌王松开她的手,起身让开。 乐珩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女人,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出口的话语也带着哽咽:“……阿娘。”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 女人的手举在半空之中,乐珩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阿娘!” 女人的指尖觉到了一点意,她愣住了,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心疼:“有好些年没看见你哭了……你阿爹都说了,我只是一点小病,看把你吓得……” 乐珩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阿娘……” “不哭了……”女人只觉得指尖下的眼泪越擦越多,她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来,阿娘抱抱……都多大个人了……” 乐珩伏在她的颈侧,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浸了她的肩膀,女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儿时哄他一样。 “……到底怎么了……” “没事。”乐珩说,“我就是太累了。” “我生病的这段时间,你的父王是不是又把国事扔给你了……”女人觉得太子袍服下的身体瘦得可以摸到骨头,“……我等会儿骂他,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羌王站在一边,目光牢牢地盯着她,近乎贪婪,几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地清醒过来。 女人拍着乐珩的背,突然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羌王的方向:“阿芜,我有点饿了。” “我马上派人传膳。” “我只想喝你熬的粥。”她说,“就像当年我生病时,你在那间木屋里给我熬的粥一样。” “……好。” 羌王似是怔了一瞬,却还是答应下来,但他的目光仍旧盯着她,似乎不想离开,也不打算离开。 女人半是撒娇半是催促:“快去啊。” 羌王站在原地,用一种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一柱香,也许是一盏茶,他终于迈着步子离开了。 “你阿爹已经走了……”女人很轻地捏了一把乐珩的脸,“……珩儿要成小花猫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你和凝凝身边,你们该怎么办啊……” “阿娘,你会好的……”乐珩小声喃喃着,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珩儿,你阿爹其实很在乎你们,只是我出了事,叫他失了方寸……”女人说,“他幼时过得太苦太难,所以他容忍不了失去。” 芜,指草丛生的地方,为他取名的人,就觉得他是那低的杂草。夏菁初遇乐芜时,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因为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王里长大的皇子,反而像是一个与野狗争食的小乞丐。 天真烂漫生气的少女教从墙缺口里跑出来,为吃饭而努力的小皇子辨识草药,告诉他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什么能治风寒,什么能治风热;会把自己今天在山上猎到的猎物烤后分他一半;会在他采错了药材后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哈哈大笑,会在他衣衫破烂时一边嫌弃一边为他掏出针线补…… 而乐芜会在夏菁爬山采药崴到脚时乖乖背她下山;会在她看到好吃的食物,好看的饰品两眼发光时默默掏钱买下来,结果自己差点没钱吃饭;会在夏菁每个月必然不舒服的那几天里小心翼翼,生怕她磕着碰着,沾到凉水…… 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了六七年,直到夏菁作为夏王亲弟弟的遗孤被认回,乐芜作为羌国继承人之一被人想起,两人才分别。 而后过了好几年,夏菁正值嫁龄,被夏王许给了羌国的新皇帝,在远嫁到羌国之后,揭开盖头的那一刹,她才知道原来娶她的那个人,就是和她相依为命六七年的人。 新婚之夜,夏菁收到了一样特别的礼物,是一株被处理好了的芜菁。 芜是长得多而的杂草,菁是韭菜的花,两者都是极不起眼的存在,但芜菁合在一起,却有解毒的功效。 往事在夏菁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所有的记忆鲜明如昨。她拍着乐珩的背,哼着曾经哄着他们长大的歌谣。 乐珩已经不再泪了,他的头伏在夏菁的肩上,声音嘶哑:“阿娘,我是不是铁石心肠的怪物?” “谁说你是怪物?”夏菁语气温柔,“我一直觉得,珩儿是我的骄傲……他懂是非,知善恶,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她摸了摸乐珩的发顶:“……无论是你还是凝凝,我都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夏菁又开始哼起了断续的歌谣,直到乐芜端着白粥进来。 乐珩听到他的动静后起身放开夏菁,他从乐芜身边走过时,乐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乐芜端着白粥坐到夏菁的边:“阿菁,你……其实没有完全看不见吧。” “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像呢,结果还是没能瞒过你。”夏菁微微地笑了,“觉你熬粥的手艺更好了……喂给我尝尝?” 乐芜没有动,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祈求:“阿菁,一定要对我这么残忍吗?” 乐芜会经常熬粥给夏菁喝,但当年小木屋里熬的那次粥,却是不一样的。他们说好了,如果他们有一方在病痛之中无法再支撑下去,那就由另一人熬上一碗加了药的粥,然后在美梦中了结所有的痛苦。 “阿芜,你和珩儿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夏菁明明在笑,眼泪却从眼眶里滑落,“我饿了。” 乐芜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将粥喂到夏菁边,一如他这么多年无数次做过的动作。夏菁慢慢喝掉了半碗粥,有些困倦地合上眼皮。乐芜看着她似乎睡过去的面容,将手里剩下的半碗慢慢喝干净。 他将夏菁拥到怀里。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