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慢条斯理地问:“照着我的心意?” “今之事,阿晴听不出来,娘娘却也没听出来陛下话中深意吗?”萧沁瓷直言,“腊八那陛下也曾主动提及要赐我出的恩典,我当时拒绝了。今娘娘又亲自在陛下面前为我讨赏,我若接受了,岂不是让陛下觉得天子的话语还不及娘娘有分量吗?” 太后茶盏递到边,闻言顿住:“哦?” “再有,”萧沁瓷细细道来,“今娘娘是料定了陛下不会拒绝吗?” 太后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招了招手,示意萧沁瓷近前来。 她让萧沁瓷坐在她身侧,揽住她的手,女子的肌肤柔软细腻,是她如今再如何保养也及不上的娇:“阿瓷啊,我也是近来才知道陛下心意,原想寻个时间告诉你,却一直没有机会。” 她没有再自称哀家,又是离得这样近,萧沁瓷的神情变化逃不过她眼底。她们便像是一对真正亲密的姨甥,长辈关切地询问侄女的心意,问她是如何想的。 “姨母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萧沁瓷道,“况且还有兰心姑姑从旁提点,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许多时候,萧沁瓷想过或许自己真的如苏晴说的那样看似聪明实则蠢笨,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最活不长久。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太后细细观察她的神,不放过一分一毫。 萧沁瓷脸上毫无女儿家的羞涩之意,她摇头道:“姨母,我方才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但凭姨母为我作主。” 太后放开了她的手,神情也淡了下来:“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己的想法?”萧沁瓷默了良久,怔怔问,“我自己能有什么想法呢?我的命是姨母救下的,姨母要我进我便进,要我还俗我也还俗,若有一,姨母要弃了我,我便真的无处可去。” 她眼底渐渐盈落两行清泪,如珠盈柔白花瓣,说不出的娇柔可怜:“姨母若当真要听我的真心话,我方才所说俱是真心话。这中不是我能长留之地,我也并不求什么荣华富贵、金玉锦绣,只想有片瓦遮身,不至颠沛离。我也不奢求天子宠,姨母在这中看得还不够多吗?圣人的恩宠便如过眼烟云,转瞬便散了,若等到他厌弃的那一,我又能去何处呢?” 太后像是真的被她这番剖白心迹的话触动了心弦,用帕子轻柔拭去她脸上泪珠:“哭什么,哭红了眼出去,只怕阿晴真的认为是哀家骂哭了你。” 萧沁瓷勉强一笑,只是眼泪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止住的,只好接了帕子别过脸去细细擦拭。 太后等她平复下来,这才说:“阿瓷,我确实是在这中看得多了,才更想让你过得好。” “如今你在这清虚观中虽然子清苦,可也还算衣食无忧。你说你要去方山修行,你可知那方山是什么地方?比之掖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后缓缓说,“你去了方山,哀家就是鞭长莫及。” “你没有母族相护,又生就这样的容,若哪一哀家去了,还不知你会遇到什么样的腌臜事。” 萧沁瓷面都白了:“姨母可不要说这样的话,您如今还这样年轻康健,要活得长长久久才是。” “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太后道,“近来哀家看着你,就总想起你的母亲,她本该是富贵无忧的一生,却走得那样早,可见这世间之事绝无定数。如今在太极中,哀家还能庇护你一二,可我又能护你多久呢?” 她拍拍萧沁瓷的手,喟叹道:“哀家免不得要为你、为阿晴她们多做打算啊。” 这番言语在萧沁瓷这里过耳不过心,在太后的心中只有利益,实在不必相信她那些所谓打算、庇护的话。她第一次为萧沁瓷打算,将她送给了平宗;第二次为苏善婉谋划,将她送进了掖庭。 或许也有血亲之间的脉脉温情,但更多的还是冷酷算计。 “姨母费心了。”萧沁瓷听着,神情逐渐平静下来,她低声说,“可是姨母,方才那种情境,我除了拒绝,难道还能顺从吗?” 她道:“此前陛下以此事相询,我便已拒过一次,若在短短时间里改了主意,陛下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看娘娘?” 太后也知道她当然不能答应,答应得太快便失了矜持。真正令她警觉的不是萧沁瓷的拒绝,而是她说要离去方山,萧沁瓷一旦去方山,太后可就握不住她了。 太后又问:“那你对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帝自始至终不曾明言过,连心迹也不曾隐晦表达,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试探言语,足够叫人生出许多妄念,又怕只是自作多情。 萧沁瓷只好说:“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如何想的,我不敢自作多情。” “哪里就是自作多情了?皇帝两次问你愿不愿意还俗,又要走了你采的红梅,你当他稀罕那两枝梅花吗?” 在太后看来,今她将萧沁瓷推到人前去,皇帝又不曾拒绝,几乎就已经算是在她跟前挑明了心思。最后皇帝走时隐有薄怒,只怕是因着萧沁瓷委婉的拒绝。 萧沁瓷轻咬着下,并不作声。 片刻后她方道:“陛下或许只是一时起意。” “一时起意也得是他先动了念头。”或许不是一时起意,太后知道,这话她却不能说,只道,“陛下对你是有意的,不然哀家也不敢这样试探。” 太后意有所指,两人俱是想起了至今仍在掖庭的苏善婉,一时都有些戚戚。 第18章 前鉴 太后道:“善婉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哀家不会让你步她的后尘。” “那娘娘何不静观其变?”萧沁瓷试探着道,“分明……娘娘,此事的关键从来都攥在陛下手中,陛下如何做才重要,实不必娘娘费心谋划。若成,娘娘自可安枕无忧,若不成娘娘也能置身事外。” 太后双眼如电,直直刺向萧沁瓷,萧沁瓷不闪不避,任由她看着。她说着让太后袖手旁观的话,好似是真的一心为太后着想。 太后被皇帝封锁了耳目,她又何尝不是在太后的羽翼下闭目听。珠姑姑是个嘴严的,从永安殿的人口中套不到信息,萧沁瓷至今不知太后今为何会显得如此急躁。 “你说得对,也不对,”太后慢慢说,“此事确实端赖陛下心意,可不管成与不成,哀家都不能置身事外。阿瓷,你本家姓萧,可你也是苏家的姑娘,与苏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哀家从前没有做到的,”太后道,“如今机会却落到了你眼前。” “阿瓷,你是个有运道的,新帝沉修道,空置后,并不轻易对女子侧目,从前善婉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你要珍惜才是。” 幸运?萧沁瓷心有戚戚,对这话并不以为然。能得到一个男子的青睐便算作幸运吗?倘若他不是握着无上权柄的帝王,萧沁瓷连半点余光都不会分给他。 可谁叫这太极中只有一个主人呢?皇帝握着生杀大权,也就一并握住了她的喜怒哀乐。 “是,”萧沁瓷敛了神,郑重拜过她,“我明白了。” 太后不管她是真听进去了还是装模作样,至少她面上仍是恭敬柔顺,便不再多言:“你去寻阿晴说说话吧,哀家听珠说你为她挑了妆,姐妹俩应该也有些话要聊。” “哀家吩咐人将西侧殿收拾出来,你也在永安殿住上几,过完这个除夕再回清虚观去吧。” 萧沁瓷婉言谢绝:“娘娘,我还是回清虚观去吧,娘娘若想,只管召我来永安殿说话。” 无论她与太后关系如何,但她确已受箓出家,理应斩断俗世羁绊。萧沁瓷平常偶来永安殿走动无妨,可若长住却是不妥。 “倒也不必如此谨慎。”太后也不强求,“你既不愿便罢了。” 萧沁瓷看出太后似有乏意,便准备屈膝告退,她刚低下头便听见太后道:“对了,哀家早前托人去幽州打听萧氏后人的下落,如今已有些眉目了。” 太后分明温和的嗓音在萧沁瓷听来却如冰凉的毒蛇蜿蜒过她脊背,让她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殿前青砖被擦得澄亮,能照出朦胧人影,深紫的纱裙在里头影影绰绰的浮着,似不上不下的一团云,把萧沁瓷的心也碎在了里面。 这样似曾相识的一幕。 五年前,同样是在皇后的锦绣,苏太后慢慢告诉她,人要懂得恩,苏家救她的恩情不需要她还,但萧氏是她血亲,至今仍在边关受劳役之苦,若她能得平宗心,或有一能令萧氏免罪也未可知。 她悉了萧沁瓷重情的弱点,自觉握住了她的命门。 但萧沁瓷从没信过她。 “什么眉目?”萧沁瓷慢慢从青砖里飘着的那团云里抬头,是恰到好处的急切,“不是说……已寻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吗?” 幽州是放犯人的重地,但临着边境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都有关押犯人的监牢,也有劳役服刑的地方,重犯入了青州之后由当地知州看管,至于要将犯人具体关到哪座监牢去,那也是他们的事。 当年萧氏倒得突然,里外都唯恐沾上麻烦,萧氏的人一路北上去了放地,劳役三年后便失了音信,没人会再花心思在一群永远都不能回到长安的人身上。苏太后从前就没想起要去探听萧氏的下落,后来再想去打听却已迟了。 不过还好,当年萧沁瓷的三叔从岭南给她寄来过荔枝煎,苏太后知道这层关系,她也不信萧滇不会去打听自己兄长一家的下落,就辗转借了他的手探了些消息出来。 “从前是没有寻到,不过哀家一直吩咐人留心着,近些子他们传信回来,说是在四方城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四方城?”萧沁瓷茫然道,“从前不是说还在燕城吗?” 四方城是边关重镇,紧邻与北胡各部落之间的互市,素来是战火频繁之地,他们若要离开服刑地,也该往中州的方向来,为什么还要往那等危险的地方去。 “传信的人只打听到了模糊的消息,哀家已经吩咐你舅舅多留意着,一旦有消息传来就马上告诉你。” “……让姨母费心了。” “到底是至亲,哀家知你心中一直挂念,会着人继续打听着。” “多谢姨母。”萧沁瓷再次拜过,这才退下去。 她对永安殿极为悉,并不必人带着,自己穿过云蝠纹青砖和朱红琉瓦游廊去了东侧殿,东侧殿槅门大开,雪光天光一并涌进半面朱户将殿内照得透亮。东侧殿许久不曾住人,苏晴正将人指挥得团团转,行动间惊起的细尘虚虚地浮在冷光里。 苏晴不高兴地嘟着嘴,又看着殿中摆设发愁:“……也没有说要住几天,我什么都没带……” 这话也就只有她能说。她的母亲是苏仪后来娶的继室,出自弘城杨家,杨氏在朝中基不算深厚,但是巨富之家。苏家没有得力的儿郎,又奢靡无度,在皇后进后就已有败落迹象,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萧氏所许的财帛保下萧沁瓷。 苏夫人治家之后将府里管得井然有序,在苏家,最有地位的不是太后的亲哥哥、家主苏仪,而是这位苏夫人。或许也是因着母亲娇宠,苏晴才被纵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在家中不需要去讨好任何人,也不必如其他庶女一般汲汲营营,只求有门好亲事;太后在内也需仰仗在外朝的苏家,对这位嫂嫂也要和气相待。苏晴无忧无虑长到十六岁,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未来的夫君是个纨绔子弟。 被拨来伺候她的绿珠笑道:“我的娘子欸,哪里需要你带什么东西,太后娘娘都给您备好了。” 苏晴仍是有些不高兴地模样,她不喜进,里规矩繁多,尤其是在苏善婉被发落到掖庭局后,她就更不想进了。 不待她说些什么,绿珠目光一转,看见了殿外的萧沁瓷:“玉真夫人。” 今冬雪重,前夜里又落了一场大雪,虽说永安殿中被扫得干干净净,但从红墙黛瓦望出去是一片铅云厚雪、白茫冰霜。萧沁瓷站在白雪红墙前,愈发显得眉眼皎洁。 “你真挨骂了?”苏晴口而出。 萧沁瓷肤极白,微红的眼眶便极为明显,一双明眸潋滟生波。 “没有,”萧沁瓷笑笑,“姨母不曾骂我。” 苏晴狐疑地看着她,索拉过她几步到了东侧暖阁。暖阁中人还未来得及收拾,地龙不曾熏热,熏炉也是冷的,冷风从所有能找到的隙钻进来,寒气能渗入人的骨头。 苏晴冷得轻轻跺脚,到底还记得保持自己贵女的风范,勉强支撑。她直截了当地说:“萧沁瓷,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但你不该在陛下面前直接驳了姑母的面子。” 永安殿的人耳聪目明,苏晴怕被她们听见,低了声音:“姑母是为你好,冒着被陛下降罪的风险想让你还俗,你怎么就不识好歹直接拒了?得好像是姑母强迫你似的。” “那我能如何,不拒绝你觉得陛下会同意吗?” 苏晴奇道:“为什么不同意?你又不是……先帝嫔妃,”她模糊了那几个字眼,“你不趁着圣上要主动赏你的机会出,难道还真想在那道观待一辈子啊?” “你还想去方山,”苏晴拿眼斜她,“知道方山是什么地方吗?” 苏晴话中句句带刺,却意外地并不刺耳。萧沁瓷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看着她蹙着眉头,又是讽刺又是挖苦,她分明比萧沁瓷矮上一些,斜着眼睛看人时有种盛气凌人的错觉。 萧沁瓷以为她是真的蠢,说话不过脑子,现在看来苏晴或许是故意在太后面前戳破,话说得那样直白,把底下的波涛汹涌都搬到明面上来,反而叫太后了气。 萧沁瓷一时都不知道她是真的天真蠢笨还是大智若愚了。 萧沁瓷印象中这个妹妹一直都是这般的,她是苏家唯一的嫡女,又赶上了皇后专宠的好时候,生来就众星捧月,在苏家其他的庶女面前总是趾高气扬,做什么都要独一份儿的,要人人顺着她、捧着她。 她不喜萧沁瓷,萧沁瓷也从来没喜过她。 “你想让我还俗出?”萧沁瓷淡淡反问,“还俗之后我又能去哪里呢?” 她无处可去,出之后也只能回苏家,可苏家舅舅不见得想要接手一个烫手山芋,她这样的身份,便是拿去高攀权贵也是尴尬的。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