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一早,阮阮被一阵哭闹声惊醒。 睁开眼,她发现傅臻已经醒了,他倚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他面容澄净,发髻齐整,显然已经洗漱过。 阮阮眨了眨眼,又听到外头的动静,反复确认过后,才紧张得咽了咽口水:“陛……陛下!我真的能听到了!” 她心里涌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不想到,他昨其实是想让她安稳入睡,所以才使的法子吧!暴君诚不欺人,虽将她吓得不轻,可她昨夜耳侧一派宁静,加之被褥干燥又舒适,她一直睡得极为安稳。 男人角含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了她头顶,声音微哑:“醒了就好,自己在殿中别出门,听到没有?”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叮嘱,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男人已然掀被下。 阮阮这才发现殿中应该还有几位伺候的人,隔着屏风,只能听到他们大概是在伺候更衣,殿内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没有人敢说话。 片刻之后,殿门敞开。 冷风伴着喧闹哭喊声齐齐灌进,又在门框吱呀一声低响之后归于短暂的宁静。 而后,阮阮听到殿外齐齐叩首,高呼万岁。 四个月。 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自最后一次上朝之后,大多数的朝臣都没有再见过傅臻。 这位传言已病入膏肓的晋帝,他们的陛下,沐着冬冷清而熹微的晨光一步步迈出殿门。 他一身玄金宽袖大袍,身量颀长英,面容威严淡漠,虽面苍白,难掩病容,眉眼间尚有疲乏之,可凭借这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他负手而立,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玉照的金琉璃顶像极千里之外的黄沙大漠,透出一种凛冽的苍凉。 殿外不少大臣,多是站着,见傅臻出来,一众人噤若寒蝉,赶忙齐齐俯伏余地,唯恐慢下一步。 跪于正中的便是老郑侯。 连的折腾之下,他眸浑浊且猩红,涕泗横,两边颧骨凸得厉害,花白头发用上好的羊脂玉冠高束,可大半的银丝纷落而下,几同草一般无二,在凛冽的北风中回旋起舞,仿佛下一刻便能全部吹散。 “老臣郑远山叩见陛下!臣教子无方,御前无状,还请陛下降罪!” 傅臻睨着靴前那风烛残年的身体,眸光如利箭,泛着冷冽的寒光。 半晌,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低哑的冷笑。 “你的确教子无方,御前无状。” 声音低沉,却极为清晰,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 郑远山惊惶抬眸,锦袖之下枯槁的双手止不住震颤。 傅臻不待他回答,仍是冷嘲:“郑侯杖朝之年,不在家中逗孙为乐,安享晚年,却跑来朕的玉照门前上蹿下跳,发疯发癫,怎么,是这关内侯之位做得不耐烦了?” 短短几句竟如寒冰嵌入骨髓,只令人五脏六腑寒意森森。 恐惧之下,更是震愕一片。 倘若是先帝在世,即便大鸿胪一脉获罪,先帝也依旧敬待郑氏老臣。 老郑侯功在社稷,即便子孙不肖,今先帝爷不说赐座,也至少会亲自走到他面前,将其搀扶起身。 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傅臻竟如此不留情面,当着众人的面,生生将老臣之心掏出来狠狠鞭笞! 郑远山痛声道:“老臣教子无方,吾等愧对郑家的列祖列宗!老臣本无颜面圣,死后更是无颜去见先帝,只是我那孙儿年幼无知,家中又视若至宝,这才疏于管教,致使他惹出欺百姓这等滔天大祸,即便是打死也不无辜!” 花甲之前的老郑侯也曾是大腹便便的富贵闲人,只是后来一场大病过后,人就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他跪伏余地,身形佝偻,如同一张锦缎包裹的枯草,后背几乎弯成一张弓,看上去只是一位可怜可悲的老人。 “陛下明鉴,这孩子虽则顽劣,但老臣保证,他绝对是本纯良之人!今无论陛下如何责罚,老臣都不会有怨言,只恳请陛下开恩,体恤老臣行将就木,这孩子又是老臣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念想,还望陛下留他一条命!回去之后,老臣必当悉心教导,绝不让他出来惹是生非。那些受害的姑娘,老臣也定会厚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带着我这不孝孙上门谢罪,求得他们的原谅!老臣还望陛下开恩哪!” 院的大臣乌泱泱跪了一地,虽不敢抬眸张望,心中却唏嘘不已。 老郑侯求情求到这个份上,几乎等同于任由处置,只要留一口气即可,更何况他八十之龄在这玉照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该表示的已经做到极致。 耳边寒风猎猎,在没有摸清傅臻的态度之前,没有人敢贸然发声。 他们还都清楚地记得,武成元年的玉佛寺修建,当时冬官府的匠师中大夫因克扣月钱,致使两名工匠跳楼自戕。当时傅臻当朝怒摔奏本,将其廷杖一百活活打死,几名因不明所以就上去求情的同僚也通通被拖出大殿杖责四十。 比起当的工匠,此次郑麒事件的严重只会更大更广。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殿门外,多是是大鸿胪在朝中的知好友,亦或是受过西山郑氏恩惠的官员,还有一些,就是郑麒那几个狐朋狗友的“亲戚”。 西山郑氏老侯爷亲自面圣求情,倘若都救不了自己的孙儿,其他诸如城侯、左中郎将、扬州刺史也没这个必要冒死上前,因而只安排族中关系还算亲厚的官员先来探探虚实。 四周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时间凝固,就连在此事中毫无牵连的官员都有种大祸临头的觉。 良久,他们听到有人哂笑一声,嗓音轻飘飘地落入耳中,却几乎得滴出水来。 “郑老侯爷当真是避重就轻的好榜样啊。” 郑远山浑身骨头一颤,瑟瑟缩缩地抬头,“陛下……” 傅臻眸光沉,冷笑道:“-杀良家女子在郑侯眼中只是小儿顽劣?郑麒欺百姓,残害无辜,草菅人命,在郑侯眼中仅仅是惹是生非吗?郑家上下拒不认罪,钱了事,隐瞒杀人事实,推无辜之人出来顶罪就是郑侯谢罪的方式吗!” 字字锋利仄,句句掷地有声,末了一句仿若利刃直入心骨,将人到无路可逃的境地! 众人埋首于地,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遑论直视龙颜。 郑远山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惊惶抬首,抖若筛糠:“我那逆子更是一时糊涂,他空有行贿之心,却无行贿之实啊!还望陛下明鉴!” 郑远山可以确定的是,此前买通上安府的判官皆是暗卫出面息事宁人,就算查出来什么,只要咬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谁,过往惯是如此。 而前郑准是急昏了头,否则也不会亲自找上张梁,可那一笔钱还未送到上安府中,人已被神机局拿下,如此说来,本算不得行贿! “大鸿胪已在大理寺当场画押认罪,上安府丞也将受贿金额一一代。” 傅臻脸已经全然冷了下来,扬手一挥,漫天信纸掷地,全然怒不可遏:“郑侯的这句无辜,还是等下去同大鸿胪说罢!” 郑远山抓着散落一地的纸张,颤颤巍巍地捡起细看,人证物证俱在,其中银两、名目再清楚不过,而那供状之上的血手印更是鲜红刺眼。 郑远山一时口不畅,竟一口血雾猛出半丈,随后颓然瘫倒在地。 “老侯爷!老侯爷!” 俯首跪地的官员当中,终有郑家羽忍不住上前相扶。 可是没有人敢求情。 傅臻终究不是先帝,更不似昭王。 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帝王,一身死人堆里淬炼的气场,论起冷血狠辣,这世中无人敢与之论个短长。 傅臻在盛怒之后,面反倒变得平静。 他淡淡扫视跪在下首的每一张面孔,最后冷冷地说:“至于其他人,朕这里有一份名单,还望诸位转告下去,但凡涉及此次女子失踪一案,无论受贿、行贿还是亲身参与其中,朕给你们三时间,三内自行往大理寺自首者,依法论处;三之内不到大理寺自首者,父子斩首,举家放;十之内不自首,不论罪责大小,所有知情不报者皆以连坐论处,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闻言心头大震,皆是战战兢兢,面无人。 若当真以连坐论处,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开干系,而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对于一些世家大族来说,已经算是灭顶之灾! 他们清楚地知道,对于屠尽北凉五城的傅臻来说,杀人与连坐,并不是什么难事。 - 阮阮躲在大殿之后,手掌攥紧门框,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一切。 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她分明怕得提心吊胆、手心出汗,甚至于脚趾一直蜷缩。 可恐惧之后,心中更多的还是恶之人被绳之以法的痛快。 这一次,他没有错,他给足了他们三的机会。 直待老郑侯被人拖走,乌泱泱的人群也惶惶散去,她看到那一身玄金龙袍的男人伫立在寒风之中,良久,身形有些摇晃。 “陛下……” 她心里忽然有些慌,再也等不了,推开殿门便向他跑了过去。 第33章 .晋江正版独发别让我听不了,别让我看…… 冬的清晨寒意入骨,晨光落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寒风吹得袍服猎猎作响,男人玄衣绀裳上绣的金龙也在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下策,这原本是他的下策。 上安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世家,地位虽不高不低,可如若仅仅是依法论处,也足以起到震慑整个上安权贵的作用。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那张名单里涉及的官员和贵族太多,他给他们自首的机会,但同时也在拿他们开刀。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连其中的恰恰是占据上安小半版图的腐朽世家,这些门阀养出来的蛀虫,以祖辈为国驰驱得来的特权,行的却是尸位素餐、作犯科、祸朝纲之实,本该严厉打击。 可他还是太过进,借此事大做文章,几乎到了连拔起的程度。 牵连之广,势必要在整个大晋士族阶层掀起史无前例的轩然大波,甚至动摇到江山社稷。 然后呢? 整顿吏治需要时间,寒门子弟需要培养,土地兼并也是长久的难题,而大晋朝廷此时仍是靠世家大族的上位者在治国理政、攘外安内。 引发他们的不,就现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最最无奈的原因—— 他抬起头,望向高檐下随风而的铜铃,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似是自嘲,似是自喟。 央央和铃,悲歌当泣。 一身九患,两处茫茫。 他活不了太久了。 傅臻独自在殿外站了很久,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方才那样的场面,包括汪顺然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得肝胆震颤,浑身冷汗淋漓。 盛怒之下,无人敢于靠近。 汪顺然是最了解他的人。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