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戒严,为的就是营造出丢的东西极其金贵的假象,迫使已经将灵石偷拿出的人不得不将其转手卖出;封锁城门,则是为了确保灵石依旧留在城中,方便寻找。 禹城不大,可供买卖的渠道其实并不多。祭山石手掌大小,略微发青,一看便是有些年头的古物,最大的可能便是被卖到了古董商贩手里。 而芳居作为名瓷巷最大的商号,影响力也是最大的,经过今这一遭,那王掌柜必然四处奔走询问,即便寻不着,也会让城中人知晓有人出高价购买碧鲜砚石。 刘辰方是明燕时期的御用工匠,做出的砚石也多是以云纹盘龙为主,其样式是最接近祭山石的。 “正所谓财推人走,即便找不到真迹,也会有人拿着相似的石头来碰碰运气。传言禹城古玩界还有一个黑市,是只有行内人才知道的地方,专门倒卖那些来路不明的物事,而灵石极有可能掺杂在其中。”沈衡说完,不由得暗叹一句:好一招引蛇出,这人的心思当真缜密。 苏小千岁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还没笨到无药可救,只是有一样你没有猜对。” “是什么?”她虚心求教,听见他略有些惆怅地叹息:“我是真的想要刘辰方的那块砚石。” 禹城惊现暴发户的事情一时间闹得众人皆知,除却知晓有位芝兰玉树的公子爷出高价购买刘辰方的砚石之外,那名身穿绫罗绸缎、头珠翠的奇异女子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人都猜测,此女极有可能是哪位金店老板的千金,也有人猜测她是某位大人的嫡女,而那位大人,不仅官大,还权倾朝野,收入颇丰。 沈衡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传说中“富可敌国的亲爹”正穿着一件破旧的襦袍在她面前抹眼泪。 他一边抻着脸上的褶子,一边问她:“端王爷可看出了什么?咱们会不会被砍头啊?要不咱们送点礼吧,留个全尸也好啊。” 她盯着他脸上那管将掉不掉的鼻涕,耳朵里回响的都是她娘时常强调的一句话:“你爹年轻的时候还是好看的,风华正茂,儒雅飘逸。”平白觉得岁月这把杀猪刀委实锋利了些,比坊间的传言还要削骨如泥。 连蒙带骗地将他哄走之后,沈衡听到一旁的道道略有些迟疑地问:“小姐,奴婢实在不知夫人到底看中老爷什么?” 一个酸腐呆傻,一个大气豪放,怎么瞧怎么不像能在一窝吃饭的人。 沈衡了眼睛,极有学问地回了一句:“大概是气质吧。内里的东西,旁人都是看不到的。”换来道道一句:“难为您想得开。” 沈衡笑了笑,带着一种超尘世的淡然。 沈衡没有告诉道道的是,许多年前,她也问过她娘同样的问题,而且问得更为直白,她说的是:“娘,你是瞎了吗?” 那时她只有九岁,第一次跟着她娘离开挽瑕山庄,见到自己的亲爹。 沈衡的娘是挽瑕山庄的庄主,十五岁闯江湖,十七岁便在江湖上扬名,一把双刃剑,一身绯红妆,无人不识。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角眉梢皆是风情。那时候沈衡就常想,能配上娘亲的男子,定然是这世间最英武至极的人物。 然而,就在见到沈括的那一刻,沈衡所有年少的幻想都破灭了。他那样瘦弱,带着文人独有的酸腐,大冬天的,一把折扇扇啊扇的,带起的冷风让她想出间的短剑捅死他。 可是她娘说,这就是她爹,不管她喜不喜,他们今后都要在一起生活。 娘亲将她放下之后便走了。她几个纵跃跳上房梁,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男人,心里却暗暗希望他能如深藏不的大侠一般单脚点地,飞上屋檐,将她带下去。 他确实上来了,但是是用爬的,还死死抱着一个手臂的梯子。 “衡儿,跟爹下去吧,这里太高了,爹害怕。” 他真的是她见过的最怂的男人,她当时偷偷地想,然后拿着绳子将他吊到了房梁上。 他又是她见过的脾气最好的男人,因为不论她犯了什么错,他都能包容地对她微笑。 犹记得刚回上京的时候,她闯了不少祸,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将一位朝中大员的儿子给揍了。她爹当时摸着她的脑袋说“不要慌,万事有我”,却在她睡着之后,拎着一大堆礼品亲自登门请罪。 她当时全不知情,只知道每次他爹回来,脸上都带着伤。 她追问是怎么回事,他却龇牙咧嘴地说:“我上朝的时候没看路,摔在路边的坑里了。” 沈衡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在次悄悄跟在他身后,眼见着那个总是将杆得直直的酸腐书生跪在那位大人的面前低声赔罪。 那时的他只是一名六品殿仪,即使在偌大的皇城之中是那样渺小,也依旧维持着读书人的小小骄傲,却要为了自己不孝的女儿几次三番地卑躬屈膝。 她没有冲上去,只是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痛哭出声。那个时候她就告诉自己:记住,那就是你爹,是一个肯为你卑微,肯护你周全,肯为你舍弃所有尊严去保护你的男人。他不强大,却那样伟大。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衡开始学着端庄,学着乖巧,学着少坑些亲爹。 回忆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纯良的,她不自觉地对道道说了句:“我觉得自己的子真的越发恬淡了,轻易不会动怒。”话才刚落,就骤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嘶吼。 “沈衡!你这个不知廉的坏女人,快些滚出来见我!” 道道看着那个叉站在院中的女子,皱着眉头说:“小姐,是户部侍郎的那位千金,估计是听说您跟端王爷出去的事,特意跑来找麻烦的。” 沈衡恬淡一笑,缓缓吐出四个字:“她的。” 第三章 超度你 说到这位户部侍郎的千金刘雅君,其实她同沈衡梁子结得也不算多深,只不过一个是没吃过亏的,一个是不肯吃亏的,导致两人总是不能和平共处。 沈衡跟刘雅君第一次见面是在左都御史老母的寿宴上。这位老夫人是将门出身,对门第没那么多讲究,便招呼大家在一条红木长桌旁坐下。刘雅君当时与沈衡比肩而坐,初次见面就对沈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原因是沈衡的爹官职太小了,她觉得沈衡跟她同席污了她的排场。 沈大小姐那时候刚学会端庄,蛮大方地由着她多占了一个人的席位,自己埋头吃饭。可是有的人天生高姿态惯了,一边不屑地冷哼,一边教育自己的丫鬟道:“平里我总说你吃相不好,为的就是提醒你莫在外头丢人。如今你看了这小门小户的做派,可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了。” 刘雅君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低声音,不光是沈衡,就连在旁坐着的几个官家小姐都听见了,于是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闺门聚会本就是一大堆姑娘、媳妇拼爹、拼家室的场合。坊间说,得了些权势的人都眼高于顶,殊不知,这皇城底下的“朱门”家眷们,那都是开了“天眼”的。先敬顶戴花翎,后敬罗衣穿戴,所谓的人品德行,就算你有,人家也懒得关心。 道道站在一旁,气得眼圈通红,沈衡却置若罔闻。这一谦让的行为当即让刘千金判定她是怂包,转脸跟旁人讨论脂粉去了。 宴席过半,老夫人命家里的孙女过来招待。刘雅君脸堆笑,对御史千金说:“前不久刚听说姐姐诞下位千金,怎的今没有带过来?不知姐姐打算何时办月酒,也好让妹妹跟着沾些喜气。” 这本是巴结的话,不料对方听了当场就冷了脸,不咸不淡地说:“刘家姑娘还没成婚呢,沾的什么喜气?难不成你人还未嫁便急着沾胎气吗?”未及,也没给个好脸,直接甩脸子走了。 一旁张都尉的妹妹连忙拉了刘雅君一把,小声道:“你怎的说话这样不知轻重?这位御史千金前些时生的姑娘是个哑女,为此她遭了夫家不少冷眼,知道的人没人敢提的,快别再说那样的话了。” 刘雅君听后一张脸变得煞白,非但没领她的情,反倒张嘴就骂:“你早知道怎么不与我说?平白看我出丑,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都尉的妹妹平就是个温暾的子,好心提点反倒遭了骂,一张脸也憋得通红。没承想那人说得倒越发来了气,直接冲过来就要推她。 眼见她就要撞到桌角,却被什么人拖了一把,这才稳稳站住,抬眼对上的是一张清清秀秀的笑脸。 刘雅君没想到沈衡敢帮她,更加觉得恼怒。 “姓沈的,我教训旁人,跟你有什么干系?少在这里多管闲事,要是我火起来,连你一块收拾了。” 沈衡却没看她,一面了几块果品在道道手上,一面认真地说:“我时常跟你讲,有的吃的时候就赶紧吃,为的就是教会你在外头要少言寡语,免惹是非,你现下品出意思来了吧。”声音不是很大,但是长了耳朵的人都默默地笑了。 至此,两人持续将近十年的“宅斗”拉开帷幕。其实照沈衡的想法,这事真的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奈何刘千金记实在好,每逢遇见都要找些麻烦。 开始的时候,沈大小姐还本着一颗普度众生的心包容她,在发现她度起来确实艰难之后就只好放弃了。但每次的开场白,沈衡都会尽量说得和谐一些。 “今早就瞧着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我还思量着是什么好事上门,原是刘大人的千金要来,当真是喜庆,快请屋里坐着。” 刘雅君站在院子里却黑透了一张脸。 她站在这儿有些时候了,沈衡却直到她喊得嗓子冒烟了才慢悠悠地晃出来,分明就是故意晾着她,当下便道:“你少同我来这套,本姑娘站在太底下晒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来?我也懒得同你这种口腹剑的人扯,我只问你,你到底是怎么趁我不备勾搭上端王千岁的?”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气得半死,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让一个区区四品典仪官的女儿占了先机。 众所周知,这位庆元朝十六岁便被封了王爵的年轻皇子,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多少官家小姐想要巴结他都没这样的机会。这次泰山之行,他爹特意摔坏了脚踝,为的就是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带上她。 正二品以上的朝官都可以住在行,她在里面转得腿都快断掉了也没能“偶遇”到这位爷。哪里晓得,没多久便传出了千岁爷带着沈括的女儿逛大街的消息,她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她这边肝火烧得正旺,那边沈衡却已经找了处凉地方喝起了梅子汤。 “小心点别被晒到了,过来坐。”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滋味比直接挨揍都要憋闷,刘雅君气得不上不下,瞪眼斥道:“我是注定要当王爷侧室的人,如你这样的身份就少想着高攀了。别以为王爷带你出去一趟便了不得了,殊不知王爷就是拿你逗趣呢。上京大家闺秀多了去了,你不使手段,如何叫得动王爷?” 炎夏还是酸梅汤最解暑,沈衡抿了抿嘴,又喝了一口,没搭理她。 刘雅君被晒得发躁,又坚决不愿跟沈衡站在同一块凉处,眼见着沈衡那悠闲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怎么,勾引的手段实在不入,所以没脸说是吗?说来也是,就你们那个家风,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女儿?无非就是做些个偷摸狗的下勾当罢了。” “勾引这种事本来就是不入的,如刘千金这般,能将不入的东西做得入的,确实少见。”沈衡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葡萄藤下的竹椅上。 “听说前些子你穿了身薄纱在行里的河边晃,被侍卫当成女鬼给抓了,刘大人赶到牢里的时候,道士正在做法事超度你。我听后十分敬佩你,多次想去行探望你,转念一想,你未必见得愿意我偷学你的‘独门技艺’,便只得作罢。如今看来,这种事还是直来直去得好,刘千金就是做得太雅了,反而失了些该有的情调。” 沈衡向来认为,被黑不如自黑,左右都是个黑锅,今天背跟明天背又有什么区别? 刘雅君每次找沈衡吵架几乎都败在她手下。你说正经的,她绕得比你还正经;你说下三烂的,她比你还要下三烂。比脸皮,她没有;比节,那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荤素通吃,引经据典,说白了,那就是个嘴跑马的人,但是,你能把她怎么样? 都说官大一级死人,但是你也得得着啊。刘雅君自从跟沈衡恶之后,一直想让她爹找机会给沈括小鞋穿。但是人家一个给皇家摆祭坛的礼官,一不算文臣,二不算武将,三不收贿赂,四不敢贪污,就没本可参。 刘雅君气得跺脚,张口就是一句:“你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先不说你爹那官职,给端王抬个妾侍都算抬举你。单说你当年被退婚,让人从夫家抬回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门第,丞相嫡子也是你能攀得上的?” 这事应该足有三年不曾被人提起过了吧?倒不是顾虑到沈家的颜面,而是顾及着丞相家的颜面。一个女子的名声说到底还是不如显赫的权势值钱。 沈衡笑笑,抬起头对刘雅君说:“你不提,我倒忘了自己二八年华的时候还嫁过,不论结果如何,也算是坐过一回八抬大轿的人。要我说,你也别挑三拣四的了,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进,何苦走那侧室的偏门。” 刘雅君没想到沈衡在这件事上也能如此看得开,一时反倒没了话说,眼看着她说完就要回屋,连忙扯住她的袖口,道:“我走哪个门跟你没关系,左右都是你做梦也进不去便是了。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林曦和后来娶进门的那位又怀了身子。当初还说什么青梅竹马,眼皮子底下的人你都看不住,可见林大公子也从未真正将你放在心上过。” 沈衡紧攥在衣袖上的手突然一痛,刘雅君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抚平衣服上的褶子了。 “刘雅君。”沈衡突然慢条斯理地唤她,那样一丝笑容都不带的模样突然让她觉得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做……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一直都想告诉你,你嘴角下面的那颗黑痣特别像一颗刚挖出来的鼻屎,今尤甚。” “你说什么?”刘雅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衡却懒得重复一遍,错开身,继续往前面走。她承认,那个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名字突然让她觉得有些心烦,以至于没了兴致去敷衍别人。 奈何刘千金已经彻底被怒,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 “沈衡!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 她身边的两个婆子本来就是她带来闹事的,见状也往前凑了凑。 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恶劣,沈衡看着上来的数条手臂也有些后悔,因为赔一个人的看诊费和赔三个人的明显是质与量的区别,她没那么多银子,最关键的是,她还有苏月锦那个轮椅的“外债”在身上呢。 是揍她们一顿,还是被她们揍一顿呢? 她正认真思量着,却瞧见门口有人径直走了过来。 他穿了件淡紫绣罗云图纹的长衫,头顶上的紫金玉冠比初见时的朝冠更加亮眼,看见她们这边闹成一团,依旧笑得一脸温和。 “怎的这样热闹?” 刘雅君先前还维持着小箭步猛冲的姿势,听到那人的声音,脚下一顿,愣是一个急转稳稳地转过来了,俯身行礼道:“侯爷万安,许久不见,您还是这般丰神俊朗。” 沈衡惊诧于她的小碎步,只觉得这样利落的身手,不习武真是可惜了。 “原来是廷远家的千金,许久不见,越发端庄了。” 顾允之随口客气了一句,刘雅君的面上顿时一片酡红,她刚打算娇羞一下,就看见顾侯爷已经走到沈衡身边。 “我前些时忙,答应了找你下棋都没顾得上,今正经是来赔罪的,不如现下就去杀两盘?” 沈衡眨巴了几下眼睛,虽说有些糊涂,但也明白这是对方在给自己解围,连忙笑道:“难为您还记得,既然侯爷今有兴致,奴家自然是愿意相陪的。” 顾允之桃花眼微弯,却是转身对刘千金说:“可用过午膳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面上竟是有心相邀的意思。 刘雅君一直都听说这位小侯爷风,不想他当真这样左右逢源。虽说她不愿意与沈衡同席,但也不想错过同顾允之相的机会,便答道:“尚未用过,侯爷也还未食?” 可惜顾允之回答的是:“本侯方才来的时候便用过了,刘姑娘既然还未用午膳,那便快些回去用吧,别饿着了。”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