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呕吐得疲力竭的苟杞也转过头来看着突然发问的老太太,面惊恐。 董晓峰伸长了脖子看了看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道:“三,您这是怎么了?她是我媳妇苟杞啊!您不认得了?” 董晓峰的母亲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问道:“儿啊,我们不会让她老人家中了吧?”她以为苟杞身上的气转移到了老太太身上。 “三,三?”董晓峰将手举在老太太眼前,不停地挥动。 可是老太太不去看董晓峰的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趴在地上呕吐的苟杞。“她不是苟杞。”老太太冷冷地说道。 “她不是苟杞?那她是谁?”董晓峰耸肩道。 老太太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苟杞,说道:“所以我现在问她到底是谁。” 苟杞嘴角搐了一下,一开口就把其他人吓坏了。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声气地回答道:“我看到她跑出去,见她长得漂亮,想让她当我的老婆。我就跟着她到这里来了。” 董晓峰的母亲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父亲慌忙扶住她。 这是老太太意料之中的情况。她面不改,冷冷地问道:“你看到她漂亮就让她做你的老婆,那她的老公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小孩怎么办?你想娶老婆就跟你家里边的人说啊。” 苟杞低下了头,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老太太接着说:“你是哪家的人?今年多少岁?什么时候死的?”她一板一眼地模仿以前看到的场景。 苟杞低着头说道:“我是登科家的二叔,我去年刚走的,我还没有娶到老婆就病死了。”说完,她的头更低了。 “登科家呀!那你们家跟晓峰家还有点儿亲戚关系呢。大家都是亲戚,你怎么下得了手呢?就算你没有老婆也不能来害他们呀!”老太太仿佛在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语气和表情越来越慈祥。 去年村里确实有这样一个人过世。那个人独家独户住在暗冲坡那里,平时跟村里人往比较少。昨晚董晓峰他们路后遇到的老井,就是这个人生前挖的。 苟杞咬了咬嘴,说道:“那你们帮我找一个老婆我就走。”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对董晓峰说道:“你去登科家,跟他家人说要帮去年过世的二叔找个老婆。不然他就要带走你的老婆了。” 董晓峰不乐意,推道:“三,你让我去哪里给他找老婆啊?哪个女的愿意嫁给一个死了的人哪?” 老太太道:“你别急,你就看看周边村里有没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给他们俩凑合凑合。” 董晓峰别无他法,只好点头暂且应允。 老太太说:“你别只顾着点头,说出来让他听到才行。” “好吧,我去给你找老婆。”董晓峰无奈地说道。 老太太对着苟杞说道:“这样行了吧?他答应给你找老婆了。你可以放过他们了。” 老太太叫董晓峰的父亲舀了一碗米过来,她在碗里抓了一把米,撒在苟杞身上。苟杞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浑身一抖。 然后,老太太叫董晓峰骑摩托车载着苟杞绕着村子开一圈再回来,说是要送附身的人出去。 董晓峰扶着苟杞上了摩托车,怕她从车后掉落下来,就用摩托车尾箱的绳子将她与自己捆在了一起。他本来打算结结实实绕村子开一圈再回来,未料开到暗冲坡的时候摩托车掉了链子。没有办法,他只好松开了绳子,让苟杞坐在上面,然后将摩托车推了回来。 回到家里,老太太急忙问:“怎么样?刚才路上摩托车有没有停?” 董晓峰以为半途不能停,垂头丧气道:“唉,才开到暗冲坡那里就掉链子了,没有按您说的开一圈。” 老太太却欣喜道:“好了,好了,链子掉了说明他下车走了。你家媳妇应该没事了。快扶她进屋休息吧。” 董晓峰扶着苟杞进门时,老太太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你一定要帮他找好老婆哦。不然他还可能回来的。” 这时候董晓峰很不乐意了,生气道:“三,他来害我媳妇,我还要帮他找媳妇啊?想得美!”说完,他将苟杞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半扶半扛地将苟杞进了房间。董晓峰的父母似乎也心有不服,闷着没说话。 老太太见事情差不多了,本来想走的,见董晓峰突然变了卦,又跟着进了房间,等他将苟杞放在上后劝道:“你呀,你不帮他找,他以后看见你媳妇还会找你媳妇给他当老婆。你就当做一件善事嘛。并且我听说,如果帮忙做成一桩亲,帮忙的人以后会生儿子。” 董晓峰的母亲听了老太太说的会生儿子的话,态度立即发生了改变,附和着老太太的意思劝道:“晓峰,你就帮帮嘛,何况你还答应过。” 董晓峰的父亲从来都跟着他母亲转,此时也劝董晓峰帮忙找亲。 更多人的劝告本不起任何作用。董晓峰不耐烦地挥手道:“你们都别说了,不帮他我也会生儿子。” 董晓峰的父母见劝解不下,便回过身来对老太太说:“这次多亏了您哪!耽误了您睡觉,您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有时间了我们再去登门谢。” 老太太只好出来。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老太太仍旧不放心,挽着董晓峰母亲的手,说道:“你们真得好好劝劝晓峰,叫他真心去做亲的事。这次是运气好。要不是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苟杞早就被那个二叔害死,做他的老婆去了。要是不让他的事情落定,倘若他再来闹一次,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 董晓峰的母亲为难道:“不是我不劝啊,您也刚刚看到我儿子的态度了,是不?再说了,登科家都是些什么人?小气得要死!这配亲虽然没有订婚结婚分开的说法,但是也要男方过门户帖,要给女方送定礼。这定礼一半可以用纸糊的,可还有一半是要真东西。他们登科家舍得出?到时候恐怕还要我们家出这些东西。” 老太太咂嘴道:“说得也是。不过已经答应了他的事,如果办不到……” “我知道。”董晓峰的母亲打断她。 82. 在老太太居住的这一带,其实配亲的仪式从来没有形成定例。亲对死人来说当然算作喜事,要按照红事来办。但“结婚”的毕竟是已故的人,又免不了要掺杂一些白事才有的礼仪。这也是配亲的形式一直没有统一的原因所在。但是基本的规则还是有一些,比如配亲的双方必须过门户帖,必须“放定”。“放定”的意思跟聘礼差不多。 活人定婚有大定、小定的说法。这个在配亲里是没有的,只有一次“放定”。男方给女方送去的定礼,一半是真材实料的布匹被子,家具用品;一半却是纸糊的皮、棉、夹、单衣服各一件,锦匣两对,内装耳环、镯子、戒指及簪子之类的首饰。 放定的当天晚上,纸糊的东西要在女方家门口或者坟上焚化。 女方给男方的陪送嫁妆相对简单多了,一般都是纸糊的,送到男方家里后,只在“新郎”的照片或者牌位前陈列半天,有的只是抬着环绕男方的房子走一圈,然后由道士引着去合适的地方烧掉。 “放定”之后还有娶仪式。娶那天要在门前搭棚,宴请亲友宾客。门前摆放喜轿,喜房里供奉“百份”全神。神牌位对面摆一矮桌,桌上放“新郎”照片或牌位,前面放一盘苹果和一盘龙凤喜饼,并且有一朵大红花,大红花下面缀着一个布条,布条上写“新郎”二字。 喜轿到达女方后,女方家人将自己家里供奉的“新娘”照片或者牌位取下来,送进喜轿。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女方的父母此时一定要大声号哭,并且要追出屋外。但是喜轿一起身,女方的父母不可再做挽留,而要好言相劝,劝女儿在公婆家要孝顺贤良。如果此时女方父母还做挽留,或许“新娘”真的不走了,悄悄地留了下来,而众人却不知。 喜轿回到男方家之后,“新娘”与“新郎”的照片并列放于喜房的供桌上,并用红绳将两幅照片拴起来,这就算结合在一起了。然后有人端来“合杯酒”“子孙饺子”“长寿面”等供于“新婚夫妇”照片或牌位之前。 死者为大。所以最后所有家人都要给“新婚夫妇”磕头行礼,长辈也不例外。 这些仪式结束之后还没有完。“生则同,死则同。”等到预定的某个黄道吉且宜破土安葬的好子,女方就可以起灵了。 不但子要算好,当天的具体起灵时辰也得算好。 时辰一到,众人将棺材起出之后,马上朝空出的墓坑里泼一桶清水,扔下去两个苹果。与此同时,早预备好的人对着棺材撒花红纸钱。 此时,男方也没有闲着。男方家人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在“新郎”的坟侧挖一个,出“新郎”棺材的侧面。等“新娘”的灵柩来了,挨着“新郎”埋下。 男女双方的父母等家属在旁一边哭一边道“大喜”。此后,男女两方便当做亲家来往了。 83. 老太太和董晓峰的母亲都知道,登科家的人一直以来小里小气,既不可能愿意花钱给一个死去的人办事,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遵照配亲的条条规规。 要想配亲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部由董晓峰家包办下来。可是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在死者的亲属还在却撒手不管的情况下包办所有的事呢? 老太太心里清楚,换作是自己,也不会甘心。 刚离开董晓峰家,一群小孩子从老太太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喊:“阉猪匠,敲马锣,阉你家公,阉你家婆,阉个猪儿喂不活……” 老太太朝前一看,原来对面来了一个阉割匠。阉割匠姓陈,人们都叫他陈割匠,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是太远。用董晓峰挖苦的话来说,周围十多公里的雄动物都怕见到他。因为他有一手阉割的好功夫。 用陈匠人自己的话来说:“所有公的动物都是躁动的,躁动就会影响身体。为什么躁动?因为望太强。公躁动厉害了,就不长,净去给母踩蛋了。其实村里有一两只公就能让所有母下蛋,其他公不长就是亏,不如割掉它的望,让它安安分分长。公猪躁动厉害了,不但不长,还坏栏。一个木栅栏经常修,常修常坏。为什么?那发情的公猪一会儿踢一会儿啃,能不坏吗?还不如割掉它的望,让它安安分分长,猪栏也少修点儿。” 他说的也多是人们心里想的。正是因为这些,才会产生阉割匠这种职业。 陈割匠见了老太太,打趣道:“您老人家吃饭了没有啊?我经过您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两三只雄争着抢着要给一只母踩蛋呢,最后蛋没踩成,几只雄互相斗了起来,啄掉了好多。要不我帮您给它们去掉?”“踩蛋”是这里的方言,意思是公踩在母身上配,然后母才有蛋生下来。他说的“去掉”自然就是阉掉的意思。 老太太想了想,那几只公最近好像没怎么长,谷糠算是白喂了,不如听陈割匠的,让它们少了望,安心长。于是,她点头招手道:“好吧,麻烦你到我屋里去一趟。” 陈割匠乐滋滋地跟了上来,道:“好嘞!” 老太太笑道:“难怪晓峰要说公的动物见了你就跑!你的眼睛贼尖!一个都不放过!” 陈割匠呵呵笑道:“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厉害哦。时代不同了,以前家家户户养鸭鹅,养猪狗牛。要想阉割,还得上门去排队请我。现在不行啦,人家都懒得养这些,养了也懒得管。我就只好主动送服务上门啦。”面虽带笑,但他的话里透出些许心酸。 老太太见他这样,忙改口道:“你的技术还是一的,没有不干净的活儿。有的人家的猪阉过一次,却不干净,猪还是坏栏,不长。没办法还得做第二次。” 陈割匠听了这话,舒心多了。 “听说,董晓峰家里昨晚来了一个客人?”陈割匠眨了眨眼睛问道。 “你就直说吧,什么客人不客人的!”老太太知道他故意避讳,不以为然。 “鬼客?”陈割匠还是尽量避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老太太停住脚步,回身问道:“你对这事很兴趣?你这次来是要给我阉的吗?” 陈割匠忙赔笑道:“当然要阉!我凭这个吃饭呢。不过那个事情我也兴趣。”他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老太太从他眼神里看出端倪,小声问道:“你为什么兴趣?” 陈割匠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哎,先不说吧。我先给你阉。” 于是,老太太抓出一把米,“咯咯咯”地引地坪里的来啄,然后一一逮住。老太太养的特别听话,被捉的时候不惊不乍,双手将翅膀捏住,它就乖乖地待在手掌之中,左瞧右瞧,也不逃跑。 陈割匠早就将一张四周用竹片固定的网张开,放在脚前。然后,他去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将他的小刀小剪之类的阉割工具泡在水里。 老太太将一只公递给他,他接住,将头一扭,包在翅膀下面,放在网中,然后左脚踩住翅膀,右脚踩住爪子,左手在翅膀下边“刷刷刷”几下拔光一小片,右手从清水中捞起一把小刀飞快地在拔光的地方切开一道口子,再捞出一把类似女人用的发夹的铁弓,将那道口子固定,接着,他拿出一一尺来长,一头系着细线,像衣针的铁丝,伸进固定的口子里头。他捻起细线拉扯几下,然后用一个小勺子将一个椭圆形的器官从里面掏了出来。那就是他要割掉的子,也就是的望器官。正是这个东西,使得公透出膻味,个头不长。掏完子之后,他掰开的嘴巴,灌几滴清水,这就算完成阉割了。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如此反复几次,老太太的所有公都成了“线”。这里的人将阉割过的叫做“线”。至于为什么叫“线”,谁也没有给过解释,算是约定俗成。 陈割匠收拾起工具,在清水里洗过手,看着几只新“线”,高兴地道:“您老人家听说过没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曾经特意为我们这个行当写过一副对联呢。” 老太太一听,稀奇了,笑问:“哎哟,我还真没有听说过呢。皇帝还为这种事情写对联?写的什么对联啊?” 陈割匠就更得意了,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摆出一副以前的老私塾先生的架势,悠悠地念道:“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 老太太笑得弯了,说道:“是不是真的呀?你就蒙我这个老婆子吧!” 陈割匠一本正经道:“蒙您干吗呀?这是史书上有记载的!皇帝说的可不是嘛,有了这东西,就有了是非。昨晚董晓峰他家的事,可不就是是非!做了鬼还不甘心呢!” 话题转到这上面,老太太知道陈割匠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 老太太说道:“是啊,看样子你都听说了,我也就不多说其他的。你来这里除了给我阉,还有别的心思吧?” 陈割匠将工具踢到椅子下面,着手说:“您看我做事都是为了他人好。阉了长,猪割了不坏栏,牛骟了安心耕田……” “你直说。”老太太打断他。 陈割匠愣了一下,说道:“我是想给登科家死去的二叔做媒。” “你要做媒?”老太太也愣了一下。 “是啊,我听说了,那个二叔不就是觉得活着的时候没结婚,死了没老婆陪不甘心吗?这跟猪坏栏差不多,不给它点儿甜头或者苦头,它是不会安心的。甜头就是给它配个种,苦头就是把它的是非割掉。那个什么二叔,我不可能……割他的东西,那就给他配个……配个老婆。”陈割匠差点儿说错话。 “我们也想呢,可是这样符合要求的亲从哪里找?谁家愿意?”老太太愁眉苦脸道。 “我呀!”陈割匠拍着脯道。 “你?”老太太斜眼看着陈割匠。 “不信呀?我们村刚好有一个门当户对的,那个女孩子没结过婚就去世了,跟董晓峰的二叔刚好相配。”陈割匠认真道。 “真的?”老太太非常欣喜。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