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等这份报纸等了多久吗?” 顾越珒故意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但是他的嘴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他这辈子除了出生的时候在娘胎里等过,之后再也没有等过谁,也没有谁敢让他这样等。 朱丹连忙解释道:“对不起顾先生,下去之后遇到一点事情需要处理。” 他唰地翻开报纸盖住脸,一面心猿意马地盯着标题,一面随口问:“事情处理好了吗?” 她在一旁垂着头道:“嗯。”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说过你不要总低头。”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天还是的,雨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停,一会又下,没个定。 周兰芝收了伞,用力地抖落掉挂在伞瓣上的水珠转身进了医院。蓝绣花鞋淋了,深浅不一,小腿肚上溅上几滴褐的泥沙,也是她一路奔波的证据。 她今天化了妆,脸扑得黄白,黒眉一笔连到鬓角,牛血的,穿着一身深紫绸旗袍,嵌丝硬花盘扣,这一件在箱底了十六年,里外一股子散不去的樟脑丸的味道,她是喜嗅这味道的,和烟味一样,有一种深沉的寂寞的芳香。 她走去服务台问护士:“请问,六号病房在哪?” 坐班的胖护士正在剪指甲,咯嘣一剪子险些剪到,不耐烦地指了指,“前面走廊走到底左手边倒数第二间就是。” “谢谢侬。” 她敷衍的道了谢,有意地掸了掸衣服。 胖护士歪着嘴巴酸道:“穷讲究,装什么装,人样!” 周兰芝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酸言酸语了,她顶知道女人的语言系统是怎么一回事,女人之间的夸赞是不能作数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虚假之极的恭维话!绵里藏针是女人惯用的伎俩,她们损起人来简直像是再朗诵赞歌,是要憋着一股劲把人吹到天上去,捧得老高老高的,再一松手,让人跌得粉身碎骨。但女人骂女人,那骂又是一门学问了,也是不能认真计较的,是带有不理智的情绪的宣以及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 她们见别人家的丈夫出轨小三,她们要骂那小三是狐狸,尽管那小三并没有勾搭她们的丈夫。 那是一点可悲的,女人的同理心在作祟。 一个女人如果出轨了一个男人,她们便会笃定,这个女人具备出轨天下所有男人的条件,只看哪个傻瓜去上她的当,去上她的! 她一面走一面这样想,心里痛快得很,走路的姿态也不跟着扭捏作态起来,有一种死去的希望在心里重新燃了起来。 到了病房外,身体又蓦地沉重起来,两条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抬也抬不动了。 病房里的病人纷纷探着头往门口瞟,他们在想这花枝招展的女人又是哪位大兄弟的太太?可这病房里的男人都是这么的朴实,他们的太太是不这么穿的,他们的太太是有生活气的,衣服是烟熏火燎味的;她太瘦了,骷髅架子外面套了层皮,皮外又套了件褂子,她像是在旗袍上,严丝合的,平坦的没有一点儿褶子。 葛大海跟着转过头去,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也以为是人家的情人,刚想笑,认出来了,笑容夭折在嘴边,搐了两下算是祭奠。 过了许久他才朝她招了招手,她走了过去,站在边,俯视着他,照克斯光似的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照了个遍,最后目光定在他的眼睛,笼着一块四方白纱布,看着看着眼泪扑朔扑朔地往下掉, 捂着脸哭。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她哭着哭着突然骂道:“你这个畜生,挨千刀的。” 葛大海一怔,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这一趟是来兴师问罪的,来讨伐他的,那么她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罪行呢?他吃不准,他只能侥幸的想,她只是在堂的麻雀嘴里听到了一点儿言。 她从尾搬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瞪了一眼看热闹的人,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吵架啊!” 对的大爷正在下棋,若无其事道:“夫嘛,头架尾和,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啦,哎,吃你的马!嘿嘿!” 周兰芝用手背揩了揩泪,妆揩花了,脸颊旁的雀斑若影若现,葛大海想起了她身上这件衣服的来历,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电影院里应了他的求婚,昔的她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美得不容人拒绝的,衣服没变,一条多余的褶子都没长出来,然而人怎么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呢? 葛大海忍不住道:“你怎么想起来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穿了?” “呵,我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我穿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只是这几年你不打扮了,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子。”“老妈子似的。”后面这句他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 周兰芝无声地扶着沿痴笑,在她这里,笑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笑累了,她用他的被子揩了揩手道:“葛大海……我们好聚好散吧。” 周兰芝无声地扶着沿痴笑,在她这里,笑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笑累了,她用他的被子揩了揩手道:“葛大海……我们好聚好散吧。” 她揩完了才发现他的被子是那样的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觉得手更脏了。 对的大爷拍着大腿动地喊道:“哎哎哎——你这高老头怎么耍赖,放回去放回去!落子无悔呀!” 高老头道:“我是不记得刚刚走哪了,不作数,我反正是要攻卒的,我这卒一步过了河,可就大显身手咯。” 大爷一掀桌:“去你妈的,项羽乌江自刎好歹是个英雄,你高老头淹死在楚河里也只是个猪猡——” “你,你咒我死啊——” 周兰芝从皮夹子里掏出香烟点燃猛地了一口,镇定道:“房子给你,女儿我带走。” 葛大海眉一颤,惊愕地望着她,嗓子被什么糊住了,说不出话来。 护士进来劝架,收拾散落一地的棋子,一闻到烟味立马扭头训道:“喂——那边的家属,这里是医院,不能烟的,赶紧灭了。” “啰嗦。”周兰芝不悦地把烟随手往地上一丢,一脚踩灭,斜眼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死。” 要想经营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装死是必要的手段,但是开始和结束一段婚姻的时候,装死是苍白又无力的挣扎。有些话说得再脏,也没做得事脏。他把脏事做尽了,这一刻脏话竟然也说不出口了。 周兰芝起身道:“你装死也没有,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办离婚。” 葛大海道:“你是在意气用事,你没有工作,没有钱,现在房子也不要,离开我,你们只能去大马路上要饭了。丹丹说她要搬出去住,她闹独立,我答应了,女孩子长大了就是泼出去的水,早晚是别人的,但是兰芝,我们是彼此的,我们是一家人。” “呸!”邻的老太太把嘴里的橘子吐了出来,对她孙女抱怨道:“这橘子——酸 !” 第二十四章 孙女拿起帕子替往擦了嘴,嗔怪道:“娘娘,这是花旗橘,又贵又甜的!” 王砸吧砸吧皱成橘子皮似的嘴,撒娇道:“侬再给我掰一瓣试试。” 孙女依着她,又掰了一瓣递到她的嘴边,王咕滋咕滋一嚼,点头道:“诺,这一瓣是甜,是甜。” 高老头拍手笑道:“无牙老太太恰橘子,一半酸一半甜。” 王瘪着嘴骂:“高老头,癞皮狗,落了子,撤回走。” 高老头捂着心脏大口气,喊救命。 护士跑进来骂:“不许吵架!把人气死了谁负责!” 周兰芝望着雨珠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棂,每一拍都在她的心里掀起千层浪涛,踱步道:“这天气太糟糕了!等天晴了,我们就办离婚!” 她的声音忽大忽小,也是跟随她心里的浪涛载浮载沉。 葛大海钻进被子里,蒙住头,愤愤道:“离吧离吧,什么晴不晴,雨不雨,下刀子老子都陪你离。” 王拉了拉孙女道:“乖乖,侬不要靠在窗户下头,当心被雷劈着!” “娘娘,我站在屋子里头嘞。” “侬覅热昏了头,侬就是钻在被窝里头,雷公照劈不误的啊好呀。” 周兰芝莞尔一笑,瞥了一眼铺,他把自己捂得严实,唯独落了一只脚没遮全,同共枕了小半辈子,她倒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脚——黄黑的脚背,宽扁的脚趾头,趾两侧藏着污垢,指甲壳又长又厚,化身成一柄柄刀刃攻击着她,她受了刺,捂着嘴冲到厕所里头一阵呕吐,吐出一池子残碎的指甲壳。她扬起脸来,惊恐地望着镜子里的女人,质问道:“侬是撒宁?” 镜子里的女人也惊恐地指着她问:“侬是撒宁?” 她对她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也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勾着身子拧开水龙头洗脸,一捧清水一捧眼泪,再昂起头来,脂粉全无,脸颊的雀斑像一颗颗金黄的麦穗。 灯泡坏了,忽明忽灭,麦穗也跟着忽亮忽暗,暗了也就淡了,美是要见光的,天光不够还要借助灯光;丑则是要往暗的地方藏一藏的,天要黑,灯要暗,眼要半眯着,朦胧之中也就含混过去了。 八卦的小护士忍不住跑去楼上找朱丹,声情并茂地跟她讲说,医院来了一个疑似是她母亲的女人,呆在六号病闹了一阵,闹到要离婚,现在看样子是要走了。 朱丹正点了酒灯煮针头,预备给顾越珒注一剂0.2mg胃长宁,她虽苦学一夜,但手生得很,见状立马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望向顾越珒。 顾越珒伸出手臂摊在桌子上,道:“一百块。” 护士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道:“顾先生,你看我行不?我技术很好的。要不咱们老人打个折,五十?” 顾越珒缩回手,淡淡道:“不用,我和你不。”又对朱丹道:“酒炉先灭了,回来再煮,我看会报纸,希望这次不要让我等太久。” 朱丹蹬蹬蹬一路小跑下楼,悄悄地探了一眼六号病房,找来找去,不见周兰芝的身影,顿失落。 王的孙女恰巧出来扔橘子皮,见到她鬼鬼祟祟的不免盯着看。瞧她长得与方才闹离婚的太太神似,走上去问道:“你是不是找人?” 朱丹点头。 “她去厕所有一会儿了,不知走了没。” 朱丹道了谢。 “她很勇敢,这世道,有几个女人敢跟丈夫离婚!” 朱丹茫然地走到厕所门口,门开了,周兰芝走了出来,用手帕擦着手,额前的发丝了,一绺一绺贴在耳鬓。 “姆妈。” “姆妈。” 周兰芝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侬两天么得回家,去哪儿了,有地方住没?” 她说完下意识地从皮包里取出纸烟衔着,火柴一划,蓦地想起医院烟,立马吹灭,迫切地了两口冷烟解馋。 朱丹道:“我暂时住在医院。” 周兰芝侧着头打量她,一头雾水道:“侬这么穿这身衣服,演的哪一出?” 朱丹解释道:“治病住院把钱花光了。上面病房刚好有个病人找看护,给钱,我就应下了。” 周兰芝敲了敲烟身,思忖道:“事情我都晓得啦……我跟他讲——出院就离婚,什么也不要,就带着你走。” 朱丹惊愕地看着她,诧异道:“姆妈,你是说,要跟他离婚?” “不错呀,这样的畜生还跟他住在一起作孽么!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侬给我几天时间,我接你回家,不是原来的那个家,是新的家!” 朱丹冲上去抱住她,伏在她的口哭,一只眼睛淌着悲伤的泪,一只眼睛淌着喜悦的泪。 周兰芝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她诧异她的头发何时这样长了,房也发育了,她简直就是十六岁的自己——十六岁的周兰芝——十六岁的周兰芝在哭! “侬要记住, 覅靠男人,覅信男人。” 朱丹仰起脸,望着映入眼帘的尖下巴,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骇人的力量。对于她翕动的嘴里所迸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毋庸置疑。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