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皱了皱眉:“怎么就错了?” 风小雅不答,反而点了点一旁的茶杯。谢长晏一看,这是要自己倒茶呢。罢了,反正师徒名分已定,学生给老师倒茶也是应该的。 她强忍怒火,上前帮他将杯倒。 风小雅只喝了一口,就把茶随手倒在了一旁的花里。“难喝。” 谢长晏快要吐血。 她深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学生不擅烹茶。随行婢女中有擅此道者,我去唤来?” “不必。”风小雅拎起一旁的茶壶放到炉上开始烹茶。 谢长晏看着他行云水般的动作,心中暗忖:此人倒是喜亲力亲为,焚香也是,烹茶也是。不是不利于行吗? 风小雅边烹边道:“茶之一道,渊源至今,你既是谢家女,于此应有小成。” “学生愚笨,只认得出这匣中茶叶,乃是今雨前的仙崖石花,用的水第一次尝,想来是泉水。”谢长晏嘴上谦虚,心中却很是自傲。五伯伯半年来对她的栽培,可不是白浪费时间。 “这确实是仙崖石花,用的是玉京的紫笋泉泉水。”风小雅神淡然,“你可知价几?” 谢长晏怔了怔。价格?谢家崇玄道,讲究清谈不问俗世,虽未将钱视作阿堵物,但也是避而不谈的。 第10章 演开蒙(3) 风小雅似也不要她答,径自道:“去年,雨前石花二贯一钱,紫笋泉水二十文一担。故而这么一壶茶,大概要百文。今年,石花二贯半一钱,紫笋泉水三十文一担,这壶茶便涨到了一百五十文。为何?” 谢长晏想了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想必是缺雨?” 风小雅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能想到这点,还算可教。那你可知为何缺雨?” 谢长晏答不出来。 “大燕地处北境,不及璧国温润多雨,尤其玉京,一年也下不到二十场雨。紫笋泉的泉水一年比一年少,雨前石花的产量自也下降。睹微知著,今年的米粮也将较去年贵三分之一,怎么办?” 谢长晏茫然,半晌,讷讷道:“这也是先生给我的考题吗?” “你是要当皇后的人,国计民生,与你切切相关。别的不论,陛下早朝归来,心情郁卒烦躁,你总要知道他为何烦躁。” “朝文武能人辈出,难道不为陛下排忧解难?”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看着她,似笑非笑:“你若如此置身事外,怕是会失宠的。” 谢长晏脸不一红。 风小雅悠悠道:“或许,你从未想过要受宠?” “什、什么宠不宠的?我是皇后,陛下自会以皇后之礼待、待我。恩宠什么的……那是妃子才要求的。”谢长晏结结巴巴地反驳。 “噢,那么不要恩宠的你,当如何做这个皇后呢?” “首先,为陛下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其次,统辖后众妃,处理事宜。凡事做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问心无愧即可。” “能为陛下生儿育女,处理后事务者众,为何非要谢家女,非要你谢长晏?” 谢长晏一呆。 抬头,是风小雅深邃到令人心悸的幽黑眼瞳,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冷酷。他一句句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很不快活?” “是不是所有人都在议论说为什么会选你当皇后?” “相貌、品、才华,他们全都说你不够资格?” “他们教授你各种技艺,告诉你那都是皇后所需,但是你全都学不好?” 一句一句,就像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谢长晏的身子摇了摇,几乎站立不住。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学得很好。” 风小雅笑了。 谢长晏对他怒目而视。 风小雅看着案上的马车碎件,悠悠道:“就如此车,一开始就分错类的话,此后再努力也不过徒劳。” “你!”谢长晏咬着嘴,只觉此人可恶至极,“你如此贬低于我,跟那些在背后非议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贬低你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些非议你的人,是你自己。” 谢长晏愣住了,绞着手指,到一阵茫然。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我……” “再说一遍——可为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者比比皆是,为什么非要是你谢长晏?我明再来,希望到时你已有了答案。” 风小雅说罢看也没看她一眼,过去推开房门,两名仆人拱手守在门外,看见他,连忙架起滑竿,他便上了滑竿飘然远去。 这时壶中的水沸腾了,顶得壶盖“扑扑”作响,袅袅白烟在谢长晏脸上,她气得一把抓起来就要扔到地上,但动作到一半,又舍不得地收了回来。“这可是一百五十文啊……” 她想了想,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入舌尖,谢长晏愣住了,半晌,慢慢地将杯放下:“好茶。” 难怪风小雅说她的茶难喝。 马车碎件散在案上,谢长晏拿起一片,放在灯下端详。 “你懂得先分类再拼装,确有小聪明。可惜,一开始的分类就错了。一错百错,最后自拼不回原样。” “就如此车,一开始就分错类的话,此后再努力也不过徒劳。” 风小雅的话在耳边回响。她忍不住想,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要说她错了?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谢长晏不咬牙,突然气起,将那些碎件全部推到了地上。 郑氏捧着羹汤推门进来,一个车轱辘就那么滚到了她面前。她弯捡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怎么生这么大气?听说白天时在书房里见到鹤公了?” 谢长晏抿紧角不说话。 郑氏将羹汤的盖子掀开,舀了一勺吹凉,递到她边:“也没吃晚饭,饿不饿?喝一点。” 谢长晏毫无胃口,但看到娘亲的眼神,还是乖乖张口喝了。 “这就对了。有什么事都吃饭再想。”郑氏笑着在一旁继续绣那双芍药鞋子。 谢长晏见鞋面上的芍药已近尾声,小小两朵花,足足上千针。联想到娘亲绣花时的耐心和毅力,心中动,再加上甜汤入肚,暖洋洋的,顿觉气都消散了。 “也没生气,只是沮丧而已。” 郑氏好奇:“鹤公怎么着你了?”顿一顿,揶揄道,“可是在后悔当初没写奏书辞掉他?” 谢长晏闻言笑了:“娘,别取笑我了。” 郑氏叹道:“实是不知该如何帮你。不管如何,能笑出来,为娘也算放心了。” 谢长晏注视着她,灯光下,郑氏的鬓角边竟有了几缕白发。虽说谢家仁善,但十二年守寡,仍是令这个贞烈女子未老先衰。 “娘,今天,鹤公问了我一个问题——若是不当皇后,我可曾想过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郑氏微怔:“你如何答?” “我回答不上来。”谢长晏苦笑了一下,暖黄的灯光下,郑氏的白发如斯鲜明,“其实这一年来,我都很不快活。因为要当皇后,要学很多东西,总也学不好,让大家都失望……” 郑氏刚想安,谢长晏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讲了下去:“我总忍不住想,如果不是皇后,就不会遭遇这些了。大家不会对我有这么高的要求,我就能活得自在一些——就像十二岁之前那样自在。没人笑话我弹不好琴,没人笑话我坐姿不雅,没人苛求我要懂这个懂那个……” “晚晚……” “但今天,想法改变了。如果不是皇后,我会如何呢?庸庸碌碌地上完族学,在长辈们的安排下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然后出嫁,生儿育女。若运气不好,跟娘一样,跟丈夫聚少离多,又早早守了寡……大致如此吧?” 郑氏眼眶微红。 谢长晏凝望她,“但女儿知道,娘亲,是绝对不想女儿如此过一生的。” 郑氏哽咽:“这苦,我受过一遍已足够了……” “所以,我要谢谢陛下,一道圣旨,改变了我的人生。抑或者说,是提前让我醒了。人生哪有什么自在快活,放纵之下,就算逍遥,也不过是一时偷。百年匆匆,终归还是要做点什么,才不枉费为人一场。”谢长晏说着,拨着案上的马车碎件,眼眸沉沉,却写坚决。看得一旁的郑氏有些心惊。 “晚晚?” “我要将这马车拼出来。我要知道哪里错了。我要再见风小雅。” 第二天一早,谢长晏来到马厩。马夫们看见她,都很惊讶,刚要行礼,她便笑着开口道:“我想看看咱们的马车。” 蝉鸣声声,凉风习习。 谢长晏坐在水榭窗边,专心拼装那辆青铜马车。 案上还堆放了许多书籍,绘写着各种车舆的结构。虽然没有一幅是跟这辆车完全一致的,但也给了她许多启发。 正头大汗地琢磨时,风小雅坐着滑竿来了。 谢长晏侧头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风小雅半点不自在的样子都没有,径自进屋、点香、上榻,开始看书。 屋内只剩下马车碎件的碰撞声。 如此叮叮当当了一阵子,还是谢长晏先按耐不住,呼口气,起身走到榻前。 “关于先生昨的问题——” 风小雅果从书间抬起头来。 谢长晏凝视着他,有些挣扎。 风小雅便静静地等着。 谢长晏终下决心道:“母亲为我守寡,我需孝顺,让她得以颐享天年;谢家抚育之恩,我当报答,令家族延续繁华;陛下提拔,更是天大的恩宠,我虽愚笨不济,也知勤勉自励,争取做一个让他意的子……” “你说的这些,是责任,不是……”风小雅刚要说话,谢长晏抬手阻止了他。 “我知道这不是答案,起码,不是鹤公想要的答案。但是鹤公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您问——若我不当皇后,可是,我不可能不当皇后。圣旨已下,四海皆知,两年后,我便是大燕的皇后。而我,因为责任,不允许有意外发生,让自己当不成,或者说,当不好这个皇后。” 风小雅的眸光闪了闪。 第11章 演开蒙(4)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