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独自挣扎。习惯了结蛹羽化。 第一次,六岁到十六岁。他怀抱无限希望,积极进取。但失败了。 第二次,十六岁到现在。他已看清现实,知道分寸,懂得取舍,克制望,这一次,薄薄的翅膀已在脊骨蛰伏,只等待破茧而出的那一天。绝不允许再失败。 所以,放父王走。放公输蛙走。放谢长晏走。放风小雅走。放这些无法跟他同行的人一一离开,长荆棘的王座上,是不弯的栋梁,顶天立地。 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再次传来,不弯的燕王抬起头,注视着门口的方向,隔着薄薄一道门,心中已在提前跟某人告别。 步声停,响起吉祥清冽的少年音:“陛下,谢长晏到。” 彰华走出蝶屋,在吉祥的服侍下重新穿上常服。他的脸上再无之前衣时的焦虑之,蝶屋洗净了之前的情绪起伏,再出来时,戴上通天冠,又恢复成那个天命所归的大燕第一人。 等他再走到执明殿时,郑氏的磕头声果然已经停止了——因为谢长晏冲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扑通”跪在她面前,用自己的双手盖住地面,抵在了母亲的额头上。 她大口大口地息着,脸颊因为奔跑而赤红,一双眼睛红肿未退,布血丝。头发躁躁地匆匆一束,扎发的布带还是衣服上扯下来的,想可见来得是多么匆忙。 她定定地看了郑氏一眼后,拢好头发,整了整凌的衣衫,然后跪在了郑氏身边。 “长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燕王正式见面——以君臣的身份,却是在这般不堪的情形中。 彰华眯了眯眼睛,尽量地不动声:“平身。” “吾儿……”郑氏的额头因为磕的次数太多而破了皮,青青紫紫的一块,映衬着底下一双未老先衰的眼睛,显出凄苦却又温柔的气息,“吾儿还在病中,应卧榻休养。一切给为娘……” 谢长晏冲她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母亲心意,女儿受领了。只是这退婚一事,却是万万不能的。” 此话一出,如意惊诧地睁大眼睛,跟吉祥换了个眼神。 而彰华心中,除了惊愕,还有一丝莫名漾,宛如吹过河岸的风,催绿了幼芽。 他望向谢长晏。 第44章 取舍两难(3) 谢长晏也正看着他。之前的仓促慌之已退去了,她的小脸一片素白,却呈现出处事不惊的从容。 “母亲以三大理由退婚:一,无谋少智难以服众;二,跳任难以肩责;三,软弱易制难以王佐。然而,恕长晏不能认同。”谢长晏转向郑氏正道,“入京半年,师兄所授之课皆有进步,所留作业全部完成,所出之题虽答得不算太好,但也并无错漏。请问母亲,无谋从何说起?少智从何说起?” 郑氏愣住了,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第二,跳任我承认,难以肩责却是愧煞女儿。我今闻讯赶来,阻止此事,恰恰是为了肩责。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但谢氏族规,嫁娶丧葬皆需族长批示。家父虽亡,但五伯伯尚在,母亲此举,可事先知会了五伯伯?” 郑氏面一白。 “就算五伯伯同意,女方悔婚,杖责六十。此罚谁领?母亲向来体弱,如何能够承受?” 郑氏咬了咬牙:“用六十杖,换吾儿此生安宁,娘觉得——值得!”说着还看了彰华一眼,“陛下是圣主明君,以法治国,必不会因私忘公。” 彰华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心中早有决定,于此不过就是一番过场。只是没想到谢长晏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 她不肯退婚……吗? 她不肯退婚……啊…… 一时间,心头涌起诸多滋味,竟是悲喜难辨。 谢长晏则握住郑氏的双手贴在自己口:“母亲为何如此固执?我若真成天子弃妇,今后又有何面目苟活人世?您……是要孩儿死吗?”她眼中的悲愤,如海汹涌,几乎快要将郑氏淹死。郑氏像个溺水之人一般张着嘴巴,只觉呼都困难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死了。”谢长晏说着,转身就要撞柱子。吓得郑氏一下子扑上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我错了,我错了!为娘错了!”郑氏双腿一软,几乎挂在谢长晏腿上,眼泪一下子就了下来,“娘只是想让你……活得轻松些。” 执明殿内,一片死寂。 殿外的侍卫刚要冲进来,吉祥一个眼神,便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彰华注视着谢长晏,没有动。他当然看得出谢长晏是在做做样子,也看得出她是在郑氏改变主意。看她如此努力地要挽回这桩婚事,抹平这场闹剧,他那好不容易在蝶屋里沉淀好的心绪,又再次跌宕起伏了起来。 大殿内回着郑氏的哭泣声。 “我十五岁嫁入谢家,父母欣姊妹羡,都说是嫁入了名门望族。虽谢家这一代消极避世,并无权势,然百年书香,在文人心中却是地位尊崇,不亚天潢。但我得到了什么呢?”郑氏凄然一笑,恍如叹息,“守了十年活寡,又守了十三年真寡。换来此身诰命,换来世人称赞,换来仁义道德,换来……华发如霜。” 她抬手,就着四品诰命的锦袖,拢了下鬓角,果然已有了丝丝花白。 “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也得到了,所以我知道富贵荣华清白名声,抵不过夜幕降临时头的一盏灯。二十三年,只有那盏灯,切切实实地照着我,暖着我,陪着我。” 郑氏说到这里,抓紧谢长晏的双手,低声道:“晚晚,你要成为第二个我吗?” 谢长晏僵立原地,怔住了。 “这半年,娘陪你来玉京。目睹你身陷旋涡,目睹你收敛锋芒,目睹你……越来越不开心。但一开始我想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吾儿立于世,总要长大的。不想你竟上了……陛下。” 谢长晏整个人一颤,脸涨得快要溢出血来一般。她有些慌张地看了彰华一眼。彰华也未料到郑氏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戳破这层纱,一时间,也是尴尬难言。 “我嫁了个英雄,虽不得志,但镇守滨海十年,击退程寇无数,最终用命护住了千万人命……” 当郑氏提及父亲时,谢长晏觉得燕王的脸有些变化,但那点变化一闪即过,恍如错觉。 “于寻常人而言的家国天下,于英雄,是国家天下,国在家前。而于陛下,则是天下国家,家在最末。所以,陛下并未欺你,你成了他的皇后,有名分有权势有一切女子所渴慕的东西,但独独没有……小小情。” 彰华摩擦着扶手上的龙头,凹凸起伏的雕纹硌到了他的手,他抬起手心,看见厚茧之上赫然留下了一个凹。既没破也没血,还慢慢地恢复回原状。 他不由得想,郑氏说的真是一点都没有错。他的心早已摒弃了私情,奔着一个目标而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因此,不会因外物而受伤,就像他此刻的手一样。 他曾一次次地暗示过谢长晏,陛下需要一个怎样的皇后。 他曾一度想要足她的少女情怀,成全她在如此绮丽年纪中的一份圆,可惜,终究是……做不到。 身负千山之人,虽见花而升起一瞬的喜,然而,如何带花风雨同行? 彰华垂下眼睛,遮住眼底的黯然。 而郑氏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暖暖一笑:“可吾儿,是小女子……是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向母亲哭诉,是会抱着父亲的木偶一起入睡,是每年七月带着兰花去津海凭吊姐姐,是看见杀狗都会跟着哭,是个把子过得如此多情的……小女子。” 谢长晏松开手,无力地垂在了身畔。她不得不承认——娘亲说的是对的。竟然全部是对的! “所以,吾儿,无谋少智也好,跳任也罢,软弱易制,皆是因为多情啊!如此多情之人,成了天子之、大燕之后,会如何,你想过没有长晏?若陛下应你予情,则荒怠了朝政,你是天下的罪人!若陛下不应,你可能受得住孤寂?除了孤寂,还有嫉妒、陷害、凶险……” 谢长晏咬着下,忽然抬起一双燃烧般的灼热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彰华:“若陛下应我,我只会倾力相助为您分忧,怎敢让您荒怠政务背负骂名?只要、只要……只要陛下……应我,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艰难,说完两条腿都在抖。但是幸好,谢长晏想,幸好,她终于把最重要的这句话说出来了! 一切烦恼纠结,不过源于此。 一切委屈悲愤,都可终于此。 只要彰华说一句喜她,那么,此后哪怕前路布荆棘,她也敢赤足前行! 然而,彰华的脸像玉石雕刻的完美面具,眼瞳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外人难以一窥其心。 他坐在龙椅之上,听到她如此撕心裂肺的宣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看着她,却又像是没在看她。 他听见了,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谢长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当真什么都愿意做?”打破一片死寂的是如意。 如意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谢长晏:“呃,我就问问,随便打个比方,若陛下跟你娘都中了必死之毒了,解药只有一碗,你给谁?” 吉祥变道:“放肆!” “我就随便问问嘛……”如意委屈,看向谢长晏的眼神却又显得好生狡黠,“顺便一说,皇后的正确答案是救陛下噢。” 她当然知道皇后的正确答案! 不,甚至对所有大燕子民而言,天子跟母亲之间,选择谁,答案都只有那一个。 对她谢长晏而言,却……不是。 九死一生才将她生下来的母亲; 青守寡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母亲; 既是慈母又是严师还是密友般存在的母亲…… 叫她怎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陛下是天子,是大燕之主,是万民之神,是她仰慕之人,但又……怎样? 谢长晏明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原本只是沉到谷底的心,这一下,彻底埋进了雪里。 彰华淡淡瞥了如意一眼,如意看出他眼中的警告和责怪,连忙垂下头去。 彰华想,罢了,郑氏的头磕得足够久了,消息想必也都被各世家的耳目们传出去了,到此为止,该做了断了。 是他太犹豫不决,还想磨炼谢长晏,期望她能长成他所需要的那样,但现在看来,是太贪心了。 既知她不是谢繁漪那块料,便应早早放她自由,免得磨了她的棱角,令她进退两难。 然而,当他将视线转向谢长晏,准备说话时,心又莫名一滞。 像把涂好糨糊贴上去的贴画,重新撕下来一般,贴的时间越长,撕下来就越难。 彰华的目光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移开,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飘雪月下双目盈盈的谢长晏,心中弥漫出些许温柔。 若他不是皇帝,只是个悠然闲散的王爷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打了个转,就被硬生生地砍掉了。 再然后,又想起她在回知止居时遇到了秋姜。 第45章 取舍两难(4) 那一点温柔立刻融化作热水,这一次,终于顺利撕下了贴画。 彰华转开视线,看向郑氏。 应到他的目光,郑氏放开女儿,再次朝着彰华跪了下去:“陛下,妾所言字字肺腑,冒犯龙威,还望恕罪。长晏之质难为帝妇,恳请陛下成全,退此婚约,赐她回乡。” 执明殿内再次静了下来。 这一次,连郑氏的哭泣声都没有了。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