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之所以请朕来,是为了倾诉心事的?”彰华虽在微笑,话却无情极了。 麟素的嘴又动了几下,凝视着他,因为皮肤极尽苍白,所以眼下的影便显得更加明显。“陛下,您在心中恐怕觉得是我囚了父王,把控朝纲,想要取而代之,是吗?” 彰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回应。 “恐怕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也罢,打搅陛下了,来人,送燕王回驿站。”麟素说罢起身,黯然离去。 彰华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却始终未做挽留。 回驿站的马车上,彰华闭着眼睛靠在榻上,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疲惫。 一旁的吉祥不敢多问,正在忐忑之时,彰华低声道:“朕的错。” 吉祥一愣。 “朕竟未能及时察觉程国内的纷争,令长晏在这种时候卷入此中。” “不是如意门掳走的谢姑娘?” “就算是,也是冲着朕来的。”掳走一个写游记的十九郎能做什么?对方看重的是“燕王前任未婚”的身份。 虽然他们已经解除了婚约,但有心的话还是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谢长晏身边始终有燕王的暗卫在随行保护;比如谢长晏有一艘燕王相赠的船;再比如燕王迄今未娶…… 如果,铭弓真的是被麟素软,那么他此番通过如意门掳走谢长晏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引燕王来救他。但,那个女的话真的可信吗? 还有麟素,已经得到璧国支持的麟素,看似已经胜券在握,却为何目光郁隐透绝望?他也试图在对燕王求助,求的又是什么? 第78章 风雨晦暝(4) 不管如何,谢长晏因为自己而被抓走,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他不能在这场博弈中走对棋的话,谢长晏必成弃子。 一想到这点,彰华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事实上他从不曾像表面看得那么风光。都说燕王生来顺水顺风,登基之后从善如,功绩卓然。然而谁能知道光鲜事迹背后,暗藏了多少凶险龌龊,生死攸关。 他曾无数次愤怒,也曾无数次彷徨,双手颤抖地握紧拳头,再不得不自己慢慢松开。 二十二年来,他失去的东西不计其数。每一次都只能默默凝望,独自承受。而这一次,命运睁开猩红的眼睛,再次朝他嘲地笑,仿佛在说—— 再重生一次啊。 你不是自诩蝴蝶,能二度破茧重生吗?那么,再来一次吧。 彰华突然抬眼:“小雅那边,准备好了?” “是的。滨州、隐洲、鞅洲三地水军已经集结,随时等候调令。”吉祥说到这里,面有迟疑,“不过……太傅在时曾言‘止戈为武’,咱们大燕真要主动发起干戈吗?” “主动?”彰华眼中闪过一抹凛冽之,“你错了,干戈已起,我们已被动入局。” 在如意看来,燕王从程回来后心情虽然不好,但神很振奋,目光格外地亮,而且秘密接见了好几拨人。 至于陛下在做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或者说,故意没去掺和。 虽是双生子,但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似在娘胎里就被吉祥抢走了,认字习武都落弟弟一大截,时间一长就索自暴自弃了。练武多累啊,烈暴晒风雨无阻睡眠不足;背书多累啊,枯燥乏味昏昏睡头疼裂睡眠不足。他是宦官,这辈子再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又能如何,不如及时行乐。 而燕王,也不需要他的智慧武力,大多数时候,他在陛下身边,只是个逗乐解乏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跟蝴蝶的唯一区别大概就是他会说话,蝴蝶不会说话。 可是,如意又很崇拜燕王,在他看来,再没有比彰华更英明神武和善可亲的君主了。尤其是年初的略卖令一出,他当场在殿堂之上大哭起来。 他和吉祥是孪生兄弟,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又娶后娘。五岁时父亲病死,后娘便将他们卖入中当了阉奴。虽然后来他跟吉祥因为八字好而被太上皇选中,陪伴在彰华身侧,得了无上恩宠,但如此残破之躯,终是毕生之憾。可惜他们被卖入中不久后娘也病死了,想报仇都没对象。 如果这道“十岁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愿,皆视为略”的政令当时就有,该多好啊! 如意在殿堂上泣不成声,以至所有大臣都不得不停下议事,尴尬地看着他哭。 有个大臣提议“要不要请如意公公去后殿休息休息”时,彰华一笑道:“这便看不得了吗?他还能哭给诸位卿看,而有多少被私略的孩童,哭天抢地却无人听闻。诸位卿,是时候好好看一看,听一听他们的哭声了。” 当时大臣们的表情,各种各样,彩极了。 退朝后,如意再次向燕王表达涕零之情,彰华却有些悲悯地看着他,低声道:“你只觉后母无良,才令你落得如此境地,却为何不怪皇家阉人为奴?” 如意一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可是,要侍奉后的太后娘娘们,不就得干干净净的吗?” 彰华闻言不失笑,半晌后,拍了拍他的头:“玩去吧。” 如意不看了一旁从头到尾沉默的吉祥一眼,摇摇头,将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部丢于脑后,真的玩去了。 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事情也不想明白。从某种角度来说,彰华真正倚重的心腹其实只有吉祥,他是沾了弟弟的光顺带的。但有时候如意又觉得,他比吉祥更能知彰华的喜怒哀乐。 比如今早起来,接到一封密笺时的彰华,几乎是雷霆之怒。 虽然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可如意就是知道,陛下气极了! 彰华将信笺放到蜡烛上烧了,等信笺彻底烧成灰烬时,肃然起身道:“通知千牛卫暗部,行动。” 吉祥当即遵命而去。 如意宛如天生直觉的小动物应到了山雨来之势,不由得放浅呼,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彰华。 彰华在几旁站了半天,才扭头看向他:“害怕?” 如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怕什么?” 如意咬着嘴道:“因为……陛下……在害怕……” 彰华目光微闪,忽一叹:“你说得对。朕确实害怕。因为……程王的女求朕救他,但千牛卫暗部夜探皇,程王已不见了。” “程王不见了?谁?谁那么大胆子?” “表面看是三皇子颐非。但据暗部回禀,中途另有一拨势力出现,掳走程王。” “也就是螳螂抓虫鸟在后面?”如意震惊,“那鸟把程王抓去哪儿了?” “不知。” “那、那咱们怎么办?” “我们该走了。”彰华说着拿起了他的行囊。 如意一愣:“啊?” “朕来前便已命滨鞅二洲水军入津海,现他们已过长刀海峡,伺机从西北二侧包抄芦湾,再过一个时辰便会海上兵。此刻不走,便走不了了。” 如意小跑着追上彰华的步伐:“可、可是陛下,谢、谢长晏还不知在哪儿呀!” “既然查不出她在何处,那么,便他们让她亮相。”彰华勾起薄薄的角,缓缓道,“一味被动,玩的,可不是朕的行事作风。” 如意听明白了,陛下这是要用水军向程施威,届时谢长晏就是最好的人质,擒她之人必会主动将她送出来好跟陛下谈条件。虽说兴师动众,却又不失为快刀斩麻之举。毕竟,如今的程国一盘散沙,是最之时,也是最可乘之机。 说话间两人上了马车,如意跳上车辕,习惯地去拿手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什么时候了,还讲究仪容,刚想把手套收回怀中时,却听彰华道:“戴上吧。记住,只是出去逛逛,跟平里并无不同。” 如意当即又开心地戴上了手套,挥鞭赶车,出发前行。 这一天是六月初七,他们来到芦湾的第四天。天将晚,海风咸,云层得很低,街道行人都似被罩上了一层灰纱,显得十分黯淡。 如意赶着马车,按照彰华的指示兜了好几个圈,慢慢地朝渡口方向走去。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眼看渡口就在前方,如意心中一喜正要加速时,前方青石板路上突然跳出两名黑衣人,单膝下跪,拱手行礼——也拦住了去路。 如意连忙勒马,竖起眉叱喝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清了黑衣人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名帖,浅紫嵌银的纸张右下角,绘了一个白泽的图腾。 白泽! 第79章 月争辉(1) 唯方四国,唯有璧国姬氏的公子婴独享此荣,受封白泽。因此,世人看见白泽,便知这是姬婴到了。 说起姬婴,那可是太傅生前十分头疼的一个人。 十五岁的彰华某一上课时,突问风乐天:“老师,璧宜程三国,你认为将来谁会是本的对手?” 风乐天沉片刻答:“两个半。” “愿闻其详。” “一是程王。此人暴戾凶残,毫无道义,不出十年,必有一场大战,不是与宜,就是与璧。” “为何不是燕?” 风乐天笑了:“燕有殿下,十年可保强盛。” 受到如此盛赞,彰华却并无喜,他这位老师,天生笑面,甜言语从来都跟不要钱似的各种泼洒,从小被他夸到大,他早已习惯。 “那么还有一个半人是谁?” “一是宜国太子赫奕。” 彰华的表情顿时一肃。他虽一出生即是太子,但父王正值壮年,因此权力有限,大多时候都是听命办差,跟臣子也没什么区别。赫奕却不一样。宜王一向体弱,赫奕从十岁便开始掌权,鼓励发展商业,实行了一系列的轻商税政策。原本位于四国之末的宜国竟然很快崛起,尤其是这几年,颇有赶超璧国之势。 “赫奕此人开明亲民,幽默风雅,颇得民心。他若为帝,宜国必兴。但此人仁慧有余,沉稳不足,太过圆滑的人虽然会得到很多机会,但也难成霸业。所以,以殿下的本事,不用惧怕他。反而是那半个……”风乐天说到这里,笑嘻嘻的表情也没有了,显得凝重起来。 “为何只有半个?是荇枢吗?” “荇枢老矣。臣说的半个,是璧国姬家的公子……婴。” “他的身份还不足与本相较。” “是,他不可能称帝,所以只算半个。但老臣出使璧国时,他来拜会过三次。此子风神之美,实乃生平仅见。” “比小雅还美?” 风乐天失笑起来:“小雅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皱起了眉头。 “不过,璧国形势复杂,姬家未必能笑到最后。所以,殿下留意就好,不必介怀。” 两年后,彰华跟赫奕差不多同时称帝,登上了风云变幻的历史舞台。而璧国,还在荇枢的掌控之中。姬婴虽有贤达之名,却无实权。因此,彰华未将其放在心上,反而在见过赫奕后,对他十分欣赏,曾对翰林院学士们道:“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难加析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此话传到程王耳中,程王不屑:“不过两个黄小儿尔。” 璧王则笑:“赫奕的确像太。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他宜国的生意。”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