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非想到这里,笑得越发开心了一些:“薛采虽是个小狐狸,但一向说话算话,而且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办法的人。那般有办法的人,比我早出发,却到现在没出现,为什么?” 罗紫歪了歪脑袋:“是啊,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还不出来吗?”颐非看向竹林方向,一字一字道。 微风拂过竹林,发出箫般的呜呜声。呜呜声中,一少年踩着落叶,缓缓地走了出来。白衣绿竹,衬得他眉目分明。 是个孩子,却又不像孩子。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江晚衣。 罗紫顿时一怔,“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看别的病人去了……么?” 江晚衣没来得及回答,薛采已开口道:“他担心你的手不够快,没能骗过如意夫人,坚持在旁候着,以防万一。” 罗紫脸大变,她想到了之前跟颐非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她对玉倌的仰慕、怨恨、心结……全都于此刻煞红了她的脸。 江晚衣的脸也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颐非此刻没有心情落井下石,揶揄这两人,他快步上前几步,走到薛采面前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秋姜她……” 薛采默默地点了点头。 颐非的心再次痛,回头看向小楼,想着那个人此刻在楼内的遭遇,既担忧,又心疼。 *** 小楼内,如意夫人先是将一条毯子盖在了品从目身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从没想过,他这么轻易就会死。” 秋姜在一旁咳嗽,面灰白,嘴干裂,只有一双眼睛还带了些许神气。 于是如意夫人又看了她一眼,道:“我也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轻易就死。” 秋姜咧嘴勉强一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是啊。虽然我叫如意夫人,但我这一生,可真是没怎么如意过啊……”如意夫人在她身边坐下了。 秋姜将身子往她倒去,如意夫人叹口气,只好搂住她。人的肢体有时候会带有强烈的暗示,好比此刻,当她搂住秋姜时,才深切意识到:她是她的侄女,她的晚辈,她的另一个孩子。 “我九岁时被送进如意门,得知自己的命运时,非常震惊。在那之前,我是姬家三房的嫡女,父母宠犹如至宝,我从没想过要成为如此庞大组织的首领,我当时非常喜族学的一位先生,想着长大后能嫁他为,为他生一堆可的孩子……” 然后,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打击,告诉她,你的人生不是那样的。 “我哭过,闹过,争过,都没有用。十二岁时,当时的如意夫人,我的姑姑,送给我一份生礼物,我打开盒子,看见了先生的头颅。她杀了他,想要断绝我的念头。”如意夫人靠着墙,搂着冰凉的秋姜,目光投递到很远的地方,那是她的人生,她最不堪的过往。“我没有屈服,我痛不生,自暴自弃。于是不久后,又收到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我娘的头颅。姑姑问我,还想要下一个盒子吗?” 如意夫人看向怀中的秋姜:“从目说我对你严苛,可我没有这样对过你。” 秋姜的眼中升起了一抹泪光。 “我在十二岁时学会低头认命。当我十八岁成年,继承如意门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姑姑,把她的尸体送回姬家。我……恨姬家。” 秋姜怔了一下,注视着眼前这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忽然发现,她从第一天见如意夫人时,看见的就是一张假脸,十多年了,竟是不知道她原来的模样。就像她不知道姑姑身上,竟也发生过那么悲惨的往事。 “我恨姬家,但又没办法摆它。尤其是你娘嫁给族长后,族长也就是我堂哥对她言听计从,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不停地命令我,指挥我,我忍不住想——凭什么?” 秋姜的睫颤了颤,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为何如意夫人始终不肯完全信任她,不肯传位给她。品从目说那是因为如意夫人舍不得放权,现在看来,分明是跟她娘有关。 “我的身份无法曝光,我的父亲还牢牢掌握在你娘手里,我只能听命。我就这样复一、年复一年地熬啊熬,熬到琅琊跟我说,是时候可以开始栽培你了。” 秋姜中一闷喉咙一甜,又咳出了大团淤血,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那口血,就像看着深埋心底又被重新挖出来曝晒的伤口。 琅琊…… 那是一个非常悉,却又已经很遥远了的名字。 *** 对白泽公子姬婴来说,人生的转折点,是从母亲琅琊病逝那晚开始的。 那晚,琅琊告诉了他家族最大的秘密:璧国的国君昭尹,是他的亲弟弟。当他追问既然如此姐姐怎能嫁给弟弟时,琅琊没能说完,撒手而去。 那一天,是图璧三年二月初十。 千里之外的燕国,失忆的姬忽正在云蒙山上艰难起身,想要恢复行走。 琅琊虽死,但父亲姬夕还活着,姬婴从他口中挖出了姬忽的下落,也挖出了另一个姬家的秘密,那就是——四国谱。 “这么多年来,为了保持姬家的繁盛,先祖暗中训练死士细作,往其他各族布眼线,埋钉子。后来,人越来越多,渐渐不好管控,先祖很头疼。正好当时姬家一个叫姬意的女儿成了寡妇,无所事事,想要做一番事业。先祖便把这个组织给了她,她接手后,正式为其取名——‘如意门’,自称如意夫人。” 姬意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在她手里如意门井然有序地壮大着。她的夫家在程,她在程国住了很多年,觉得那里更适合作大本营,便经姬敞的允许,将这个见不得光的组织挪到了程国。彼时的程国落后贫穷,官府无能,为略人一事大开方便之门。 就这样,如意门一步步壮大。 姬意晚年回璧国议事时看中了族内一个叫姬允的女孩,将她带回如意门,心栽培,并在逝世前将权杖传给了姬允。 于是这便成了如意门一个秘而不宣的门规:每一任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的女孩儿中选出。此事极为隐秘,除了每一任的姬氏家主,便连女孩儿的父母都不知道,对他们只说是意外病死了。 如此一来,姬家表面上是璧国的世家,族内弟子光鲜亮丽,极尽风雅之事;暗地里却纵如意门敛财探秘暗杀,发展到后来,向各大世家输出死士暗卫,从而掌握了不少世家的秘密。 转眼间,一百年过去了。 这一任的姬家家主姬夕,身子极弱,族中大小事宜,都由子做主。子琅琊十分崇拜姬意,觉得那样的人生才叫彩快活。因此,当如意夫人上了年纪,到了要从姬家的女儿中选继承人的时候,琅琊坚持送自己的亲生女儿姬忽过去。 如意夫人对她芥蒂已久,得知下一任继承人还得被她安排,心中越发不,因此对姬忽十分苛刻,将她丢入同一批入门的弟子中不闻不问,一扔三年。 十二岁的姬忽再次出现时,是作为同批弟子中的佼佼者,由品从目亲自领着走进螽斯山,走到她的面前。 如意夫人注视着十二岁女童沉静淡漠的脸,忍不住想:当年的我,可远不如她。 琅琊,选对了人。 然而这个结论却令她心中越发不忿——凭什么?她被那女人胁迫,为如意门劳半生,到头来却是为她的女儿做嫁衣么? 虽说琅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姬家,但姬家跟她,有杀母杀师之仇不说,还软了她父亲一辈子。 “我知道你很好,每次给你的任务,无论多难,你都能完成。可你完成的越好,我就越从你身上看见琅琊的影子。她明明已经死了,可她的儿子女儿,却还活着,始终在我面前晃悠……”如意夫人回忆到这里,拈起秋姜的下巴,眼眸沉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我又讨厌你又可怜你,越欣赏你就越害怕你,所以,我一直没把如意门传给你。你……恨我么?” 秋姜摇了摇头。 “为什么?” 秋姜想了想,低声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也没那么喜姬家。” 如意夫人眼底起了一系列的变化,亮起来又暗下去,最后伸手将秋姜边溢出来的血丝擦掉:“原来如此……” 秋姜剧烈地息了起来:“姑姑,你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说吧。”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 门外,颐非紧张地盯着十余丈外的小楼,袖子里的手握紧松开,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这是你们设的局?为了从如意夫人口中套出四国谱的下落?” “对。” “我不明白……四国谱有那么重要?” 薛采也注视着那扇静悄悄的门,门紧闭着,如意夫人到底会不会上当,会不会告诉秋姜四国谱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四国谱对你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对秋姜、对主人,非常重要。” “为什么?” “为了还债。” “还什么债?” “还姬家欠下的债。” 颐非重重一震。 薛采垂下眼睛,看着衣袖上的白泽图案,想起了那个人说过的话—— “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怎么割?” “如意夫人的计划,名为‘奏’,意指偷天换,换四个皇帝。而我的计划,叫做‘归程’。” “归程?” “让离开的回去;让偏差的纠正;让一切回到原点。让程国重新成为程国,让姬氏重新成为姬氏。让如意门的每个弟子,得到原来的名字,返回他们的故乡。” “这不可能做到!” “我一个人不行,但有很多人帮我,很多人一起,甚至很多国一起,就有可能。” “就算回去了,他们失去的童年不可能回来,他们受过的苦痛不可能忘记,他们杀过人的手不可能洗干净……那样的回去,有意义吗?” “对他们,也许有,也许没有。”那人抬起眼睛,明眸如星光下的平静的大海,蕴着力量,却含温柔,“但对我,有意义。” 于是,在那个人死后,在时机成时,这个计划在薛采手上开始实施。 联三国之力,想要杀如意夫人也好,想要毁掉如意门也罢,其实都很容易。然而,想要安置如意门的三万弟子,想要让他们重新做“人”,想让一切不动声地回到原点,却实在太难、太难了。 可是,白泽死士九百人,人人本应有名字。 孟不离焦不弃,也本有名字。 山水松竹琴酒,那些死去了的人的墓碑上,也该有真正的名字。 薛采经常会坐在书房中发呆,偶尔,化名阿秋的婢女会经过他窗前,一脸天真懵懂。那时他就会想:要不要唤醒她? 归程计划,若无这个人,只怕是不成的。 但若要她加入,就必须让她恢复记忆。 可公子当年没有。公子曾在图璧三年的一个雨夜赶赴玉京偷偷上了云蒙山,他在榻旁看着已经睡着了的秋姜,久久地看着,最终只是替她盖好被子,悄然离去。 他认为有他就可以了。他和品从目再加上成为新程王的颐殊,一定能将如意夫人入绝境,得到四国谱的下落。 他觉得他还有五年时间,足够完成这件事。 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