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攸宁角的浅笑隐隐有哀,手里拎着简单的香烛纸火,慢悠悠行在山间道上。 她的父亲傅懋安本是长在东都的老世家子弟,十五六岁时才举家迁至帝京。傅懋安疾病辞世时正是七月,灵柩不便运回东都,便葬在了这帝京西郊的山上。 从前她在东都任职时只能对着父亲的灵位祭拜,这两年到了帝京,才当真能到墓前一尽哀思。 不过,为免碰上些不该见的人,她都是尽量避开七月初七、清明或年节这类会有家祭的子,选在三月初六父亲生祭这独自上山。 有风簌簌,晃得两旁林木沙沙作响。傅攸宁脚下并不停步,眼前似有许多旧事连篇起伏。 那是望岁四年七月初八寅时,银月斜挂天边。鸦青夜中,青傅氏自京郊宅邸加急百里送至绣衣卫东都分院的家信只有四个字。 父殁。速归。 彼时傅攸宁年方十九,刚刚升任东都分院小旗。 那夜她站在东都分院的门口,指尖轻轻捏着信纸的边缘,阵阵寒气接连自脚底一路蔓延到心尖。 一对游玩整夜尚未尽兴的陌生小儿女在对面街边言笑晏晏,点燃了一支昨夜剩下的烟花。见她目光怔怔望过来,便友善愉悦地齐声笑着对她喊道,姑娘七夕好呀。 她身上漂亮的新襦裙还隐隐散出焰火气,那是夜里与同僚们在街市上游玩后留下的热闹气息。忽地就腿脚发软,终是缓缓跌坐在府门口的石狮脚下,面的泪汹涌如月夜汐。 那时她就知道,从此后,她再也没法过七夕了。 因为,从此后,每一个七夕,都是先父忌。 而三月初六,是父亲生忌。 五年过去,她仍不大敢穿漂亮的新衫,不愿看到节焰火。 那总会让她想起,父亲在帝京傅府病重、垂危、逝去的那个夜里,她正在繁华的东都街头着一身新衫,与同僚们喝酒、赏灯、玩闹。 世有书曰,时也,命也。这话真是对极。 当傅攸宁走到父亲坟前,却惊见自己两年来苦心孤诣避而不见的人全都到齐了。 母亲。长姐。幼弟。 这是一家四口二十四年来首次相见,彼此却几乎在瞬间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不止有那四对亲缘相仿的梨花眸为证,还有傅云薇与傅攸宁那两张太过相似的脸。 不过,让她更为尴尬的是,三人旁边还站着梁锦棠。 今年定是她的大凶之年。 傅攸宁心中涌起无限悲怆的无奈,回想新年后至今发生的所有事,竟就没一件是顺意的,未免也太背了些。 此刻的她只觉眼前有金星窜,踌躇了好半晌才稳回心神,略掀衣摆缓缓跪下,工整地向母亲行了归家礼。 傅夫人立在远处未动,只淡淡点头,轻道:“维真明启程往靖安书院求学,今过来原是辞行。维真,这是你二姐。” 年仅九岁的傅维真有些好奇的盯着她,试探地问道:“你……当真是我二姐?” 傅攸宁站起身来,指尖微颤,无奈苦笑:“傅维真,若你要滴血认亲,我想,也是可以的吧。” 傅夫人面上微颤,言又止,最后淡淡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你们几个后生若想单独叙叙,就自便吧。”语毕不再逗留,径自携傅维真向停在不远处的素青锦马车走去。 梁锦棠朝傅夫人的背影行了晚辈的送别礼,不发一言。 “我同两个奔丧都赶不上头七的人无话可说,”松松挽了妇人宝髻的傅云薇角带着冰冷的假笑,目光扫过傅攸宁与梁锦棠,“二位大人同府为官已有两年,想来也不必替你们引荐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傅攸宁叹气,也不计较傅云薇话中的怨怼,只是怔怔点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见过。” 是的,就在此时此地,她忽然明白,自己与梁锦棠,在五年前,竟是见过的。 望岁四年七月廿六,她将手头的差事尽数复命后,一路星夜兼程,自东都策马百里赶来。 那夜她在父亲墓旁的松柏林中无声痛哭许久。 后来,有人在夜中一身银白铠甲伫立坟前。隐隐听得旁边有人规劝,戎装祭拜,只怕并不合宜。 她隐在林中夜里,远远看见墓前有一人银白铠甲,不动如山,于夏夜星光之下如傲然凛冽的参天白桦。 梁锦棠,原来,那是你。 10.第十章 傅攸宁向来过得散漫,只以为梁锦棠并不会留心与公务不相干的枝节,眼下看来,他该是早就知道了。 如今一切既已摊上台面,从前的许多顾虑与拘束倒不必了。 目送那辆素青锦马车向山下行去后,傅攸宁回身看看梁锦棠,决定先发制人:“你此前从未告诉过我,你是扶风梁氏的三公子!” 梁锦棠冷眼瞥她:“你也从未告诉我,你是青傅氏二姑娘。” “早在今之前,你就知道我了?”傅攸宁此刻的目光几乎有些无所畏惧了。 梁锦棠任她看着,并不闪躲,只略抬了下巴,声量淡淡的:“你都不知道我了,凭什么我要知道你?” 这人……还真是计较啊。看样子分明就是她猜对了。 “呃,好吧,既如此,那大家都一样,”傅攸宁摊手,也不戳穿他,只是笑着讲和,“就当扯平了。”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