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腹狐疑地跟着爬上去,探头一看,大吃一惊—— 院内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小屋,院中也是杂草丛生,毫无景致可言。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女人坐在窗边,就那么呆呆地注视着荒芜的景致,一动不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渭陵一别再没见过的秋姜! 秋姜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看见别人?最最重要的是,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谢长晏的记忆中,秋姜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要选她生平见过的美人,秋姜可排在第二,仅次于谢繁漪。 美人在骨不在皮。 若光说五官,秋姜没有一样出众的,偏偏组合在一起看着十分顺眼。而当这张顺眼的脸上一起表情,那可真就是万种风情勾人夺目了。 然而此刻小屋中的秋姜,被剥离了所有表情,像具失去提拉的僵硬木偶,没有丝毫生气。 “你之平安,要谢她。”彰华低声道,“是她对姑姑她们说,离开玉京的你,不过是一介蝼蚁,不值得浪费任何心力。” 谢长晏一怔,复一悸,脑海中浮现出秋姜坐在马厩的栅栏上,两条长腿一一笑嘻嘻的模样,再对比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恍如隔世。 “她怎么了?” 彰华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她是如意门弟子。而且,是七宝之一的……玛瑙。” 谢长晏大惊。 第67章 浮生如梦(1) “夫君近娶了个新妹妹。” “听说是个沽酒的女郎,姓秋。” “夫君新娶的妹妹,名字就叫‘姜’。” “鹤公失踪,朕亲往草木居查看,疑与其新妾秋姜有关……” 谢长晏想起飘雪月夜彰华看到秋姜时大惊失急急离开的情形;也想起了风小雅突然出现在百祥客栈时语还休的情形。 “若再见她,请代为转达一句话。”风小雅当时说道,“她要的谱我有,若想听,正月初一子时老地方见。” 后来,秋姜再没出现在她面前,她曾猜度过她是不是赶赴风小雅的约会去了。对于这对夫的相处模式,她也曾困惑过,觉得有趣。 可她万万没想到,秋姜竟是如意门的人!而且还身居要位! “小雅以四国谱为饵,引秋姜来到他身旁委身为妾,想借此顺藤摸瓜,查出如意夫人到底是谁。但秋姜极为狡猾,意识到小雅并没有四国谱后,就立刻逃离了。小雅耗费许多心思,才又一次于正月初一,得秋姜出现。” 也就是说,秋姜最终还是去赴约了? 那么,在当年正月初一的老地方,发生了什么? “正月初一,秋姜……”彰华停顿了一下,“误杀了太傅。” 谢长晏了口冷气。 “然后她被小雅重伤,再醒来时,失忆了。她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任何事情。小雅便将她关在了此地。” 彰华说完,转过头,沉默地望着远方。 谢长晏注视着他的侧脸,意识到了一个被她疏忽许久的细节——这样即使描述惊天秘密时依旧平缓沉稳的声音和表情,是怎样淬炼出来的? “你要经历很多很多事,变得越来越丰富,直至——柔滑圆润,无坚不摧。”这句话,彰华说的原来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谢长晏心中忽然溢了悲伤。 风乐天,死了。 他的老师他的重臣他最强有力的臂膀,没了。 死在一年前。 如意说:“这两年,很多人都走了。太上皇走了,你走了,鹤公走了,太傅也走了……陛下身边,没什么人了。” 那么这段时间,彰华是怎么过来的? 在她纵情游乐寻奇访胜时,他在面对什么?做着什么? 谢长晏定定地凝视着彰华。她十三岁时,仰慕他,崇拜他,如今,她十五岁,仰慕崇拜消退,变成了更深一层的理解,而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份心疼。 再看向院中那个木木呆呆的秋姜时,脑海里想的不是善恶对错,而是“天意人”四字。 彰华立志铲除如意门,风小雅故而设计秋姜,可秋姜杀了风小雅的父亲,反令彰华受到重创。 世事因果,竟如斯循环,如斯残酷! 而追溯源原罪,全都指向一处——如意门。 谢长晏的悲伤至此沉淀成了决心。她转身走下墙头,不再去看秋姜。 彰华见她离开,也随即跟下来了。 “我要去程国。”谢长晏道。 彰华脚步一顿,却终究没有停,继续跟她并肩前行。 “我的计划里,本来程国是排在最后的,但现在,我决定第三部 游记,就写程。我要看看他们的风土人情,我要看看那片土壤为何会滋生恶之花。正如陛下所言,如意门不是一人之恶,而是一群人,甚至一国……我的力量很弱小,很多事都做不到,但是,我要去看,或许能对你有所助力。哪怕我知道,你并不需要……” “朕需要。”彰华打断了她,“如意说,你跟他说过一句话——‘眼睛往上看,是人;往下看,是蝼蚁。身居高位,更应伏低己身,才能看见芸芸众生。’朕去不了,所以,你替朕去。你就是朕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全都不再说话。然而万语千言从心间过,谢长晏忍不住想:千山万水,兜兜转转,她终于开始了解这个人了。 而了解,意味着靠近。 她终于离他,这样近。 马车直入中,到了陵光殿。 谢长晏下车,看着眼前的殿堂庭院,虽是初见,却不是初访。 曾经,她被蒙住双目带来此处,得与分身乏术的燕王相见。而在当时,她只当他是因为金屋藏娇才故作神秘。 她以前的视野那么小,小得只看得见花秋月。 而今,回首往昔,不慨万千。 “你就暂住此地。去程不是易事,需做一些准备。待朕布置妥当,再出发。这段时间……” 谢长晏望着彰华,笑地接了下去:“这段时间我能去求鲁馆吗?” “当然。”彰华向车辕上从头到尾跟个隐形人一般毫无存在的孟不离投去一眼,“不离会陪着你。” “好。” 眼见得夕西沉,天将晚,本应就此作别,然而,两人立在原地,又都沉默了。 有种舍不得就此分开的情愫悄无声息地扩散蔓延。 一旁的孟不离似乎受到了,偷偷地滑下车辕,闪身进了陵光殿。 谢长晏和彰华同时留意到了他那此地无银的举动,不由得各自相视一笑,同时出声:“用晚膳吗?” 话说出口,才发现对方竟然说了一样的话。 再然后,便真正同时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吉祥捧着膳食走进陵光殿,为彰华和谢长晏布菜。 菜共九道,做得美,但都是寻常菜系,不复谢长晏当年初来玉京时的奢侈。 然而,彰华仍是吃得很少。 他跟之前一样,吃了三口便停下了,专注地看谢长晏吃。 其实谢长晏这段时间胃口也不好,但今不同。一来见到彰华心情愉,二来得知父亲的真正死因后有了新的目标方向,三来没吃午饭确实饿了,因此不消片刻,便将三碗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彰华见她如此好胃口,眼中涌动着既羡又喜的神。 谢长晏放下筷子,用手帕净面后,望向彰华的饭桌。忽道:“陛下,你可知燕境之内,何物最酸?” “洪州的陈醋?” 谢长晏摇头。 彰华又说了几样,谢长晏还是摇头,卖够了关子后,才道:“是李婆婆的三酸菜。” “噢?” “北境陈塘山下有个酒坊,当家人人称李婆婆,她家酒还算凑合,但下酒菜实在美味,乃是取杏、枣、柠三果,浸于酒中,调以秘方,窖藏三月后,沥酒留果,切拌成丝。尝一口,酸。再尝一口,辣。然而到了第三口,舌底喉间只留下了甜。” 彰华闻言不有些舌底生津。 谢长晏走过去,跪在他几前,将其中一道凉拌茄丝夹到他碗中:“陛下尝尝看。” 彰华先是一怔,然后会意,不笑了笑。将那茄丝放入口中,原本清软咸香的茄子,却在口中化成了酸辣之味,再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更多津来。他就着茄丝吃了一口米饭。 谢长晏又道:“那么陛下知道何物最辣?” “不知。” “是南山居的蜀葵末。用蜀葵研磨而成,味微苦,直冲鼻喉,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因此当地山人称呼它为‘泼妇煞’,意思就是泼妇发脾气,而你只能受着。就像这个——”谢长晏夹起一筷芥菜,放入他碗中。 于是彰华便想着那辛辣之味,就着米饭将那口芥菜也吃了。 如此一个说一个尝,到得最后,彰华竟是将一整碗米饭都吃光了,菜也吃了近五成。一旁的吉祥动得眼睛都了。 饭后,谢长晏又送上一杯自己磨的茶:“明,还请陛下再来同我一起用膳好吗?” “好。你……”彰华注视着谢长晏含蓄的眼睛,说了一个“你”字后,却又停下了。 谢长晏问:“什么?” “没什么。”彰华笑笑,走出殿去。 吉祥连忙提灯走在他面前,灯笼里的光映亮了脚下的路。 彰华注视着那抹暖黄的亮光,在心中完成了想说的话——你长大了。 以往,都是朕谈天说地,为你授学。 如今,你反过来告诉朕奇闻逸事,民俗乡情。 以往,朕总要思索如何潜移默化地让你开怀。 如今,你来别开生面地讨朕喜。CnzoNsTA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