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大了,长晏。你不再是昔那个娇俏单纯,用仰视之姿注视朕的豆蔻少女。如今的你,跟朕平视间不急不怯。 你终于长成了朕所需要的样子。 可是,你父为救朕而死,你母亦受此事连累。 两条人命隔在你我之间,羁绊之上,写了沉沉亏欠。 所以,朕知道,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就此远别天涯,此生再难相见,也要让你去程国。如意门就像一个盘踞在命运前方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如果不能除掉它,我们就无法走到终点。 夜月下,彰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肩头依旧沉如千斤,但和煦的风吹得他的心暖洋洋的。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一对燕子飞过夜空,啾啾叫着隐没于月之中。 “噢?”长公主府内,长公主正在跟方宛下棋,听到下人的来禀后,微微扬眉。 第68章 浮生如梦(2) 而一旁的方宛则要震惊许多:“你说什么,真的是谢长晏?你确定?” 下人忙道:“倒没有见到她本人。不过那辆马车上,赶车之人是孟不离,所以猜测车内坐的应是谢长晏。” 方宛急道:“光猜测有何用?赶紧确认啊!” “马车入了,我、我们的人没法跟进去啊……” 长公主懒洋洋地落了一子,道:“行了,知道了,不必理会。” “是。”下人应声而去。 方宛忙道:“殿下,咱们不管谢长晏了吗?陛下不是驱逐谢长晏离京,永不得回来吗?如果真是她,抓到她就可以治她的罪了!” 长公主睨了方宛一眼:“治什么罪?陛下亲自带回的人,轮得到你治罪?” 方宛闻言面一白。 “再说,要的就是她回来。她不回来,陛下不会动。陛下不动,我怎么走下一步?” “恕侄女愚钝,殿下的意思是?” 长公主一笑,明眸转:“你以为,谢长晏是怎么回来的?” 方宛恍然道:“莫非是殿下促成?” 长公主推开棋盘起身,走到架着旧剑的玉案前,伸出手,摸了摸上面的剑鞘。 “当年我跟你说,还要等一个人回来。而现在,时机差不多成了。” 长公主勾起,眼神中却充了深深怨恨。 陵光殿中,谢长晏拿到了记录谢惟善生平的甲历,上面最后一行字写的是:“同观十年三月初三,谢惟善率水军出海,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她抚摸着那行字,想着有朝一定要重写此句,还历史以真相。 带着这样的信念和决心,谢长晏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在得知陛下间要同大臣们商议选拔新相之事,肯定没空过来后,谢长晏便去了求鲁馆。 这还是求鲁馆重建后她第一次来,馆门依旧未变,还是那三个奇形怪状布机关的化形字。然而,谢长晏按照记忆中的解法碰触机关时,门没有开。 她只好拍了拍旁边的小门。 拍了许久,才有人应门,带着脸的不耐烦,却是个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干吗?” “请问公输老师在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面生的弟子已不耐烦道:“没空!” “那……木师兄在吗?” “也没空!” “啪”的一声,小门被甩上了。 谢长晏吃了个闭门羹。她回头看了孟不离一眼,孟不离抬头望天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过得片刻,见谢长晏还盯着自己看,只好指了指一旁的围墙,然后摇摇头,意思是:这墙我跳不上去。 谢长晏虽是望着他,脑中却在思索馆门上的机关,并没有真的求助他的意思,因此也没气馁,而是转身再次去按“求”字上的机关。这一次试了几下后,“咔咔”几声,门终于开了。 谢长晏勾起角:“原本只是奇门中找‘开’门,现在却是找‘死’门,公输蛙的趣味,可真是越来越恶了。” 她昂首地走进馆中。 求鲁馆依旧得像被千军万马蹂躏过一般,到处都是碎木残片。不过与之前有所区别的是,原来的庭院里摆的是水车,现如今摆了一艘船模。 跟送她的那艘沙船不同,这是一艘战船,形如海鹘,建有女墙,墙体上开有箭孔,攻守兼备。除此外,关键船身处都蒙着防御用的厚厚皮革。 此刻,求鲁馆弟子们正在测试那些箭孔,“嗖嗖”的箭声不绝于耳。 谢长晏好不容易逮住一人问:“老师在吗?木师兄在吗?” 那人却是认识她的,当即又惊又喜道:“在屋里。你来得正好,老师正在骂师兄。” 谢长晏丝毫不到惊讶,公输蛙常年焦虑,只能靠骂人发。哪天若见他心平气和了,才要担心。 谢长晏谢过那人,径自朝主屋走去。求鲁馆的格局跟之前一模一样,丝毫未变,然而抄手游廊的墙上,画的不再是玉滨运河图,而是改成了“乘风破浪图”,新式的沙船和院中的战船都在画上出现了。 走过长廊,还没到门,就已听到了公输蛙招牌式的咆哮声—— “婚婚婚!婚什么婚!不许婚! “传宗接代传宗接代,你家一贫如洗,还想传宗接代,接乞丐的江山吗? “你唯一的价值就是这儿,离开这儿你就是个废物!” 期间偶尔夹杂着木间离唯唯诺诺轻如蚊子哼的争辩声。谢长晏叹了口气,推门直入。 木间离正头大汗,看见谢长晏,如见救星:“谢姑娘!” 公输蛙正骂得痛快,看见谢长晏,愣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暴躁:“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跟我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吗?滚滚滚!滚出去!” 这是谢长晏跟他上次不而散时说的气话,难为过去了三个多月他还记得。吵架原因是公输蛙嫌弃她的水转翻车华而不实,她争辩了几句,最后说道反正胡智仁那儿卖得不错。公输蛙骂她竟跟胡智仁那种虫子打道,大怒挥袖而去——唔,士农工商在他的定义里,士是只会说废话吵闹不休的鸭子;农是愚昧未开化的牛;商是血的水蛭;只有工,开天辟地,继往开来…… 对于他本职学问以外的话,谢长晏素来是左耳听右耳出的。 因此,谢长晏闻言微微一笑,问木间离道:“木师兄,怎么了?” 木间离苦笑。原来是他家给定了门亲事,让他下月返乡完婚。于是他来请假,却被公输蛙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长晏惊了,没想到公输蛙不但反对女子嫁人,还反对男子娶!难怪此人二十好几,如此英俊却还孑然一身。 公输蛙见骂不走谢长晏,便将气出在了木间离身上:“我这儿正是忙碌之际,你一走就要一个月,谁来替你的位置?要走也行,走了就别回来了!” 木间离愁眉苦脸道:“老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伦之礼,你就通融通融吧。” “我的字书里,没有通融二字。” 谢长晏解围道:“师兄去吧,我替你。” “什么?!”木间离跟公输蛙双双一惊。 “一个月而已,我替他。反正我要在京中逗留,左右无事,来此帮忙也好。” 公输蛙眯眼斜睨着她:“你,能顶替他?” 木间离立刻道:“谢姑娘才思捷,远胜弟子!” “他吃苦耐劳,能搬重物,你……”公输蛙的话还没说完,谢长晏已轻轻松松举起了一旁的几案,顶在手上转了几个圈。 公输蛙面一僵,最后只好冷哼一声:“明寅时过来!一个月,他不回,你不许走。”然后径自扭身进了内室,又不知去捣鼓什么了。 谢长晏跟木间离相视一笑。 木间离边送谢长晏出去,边擦汗道:“真是天降及时雨。若不是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办了。” “老师醉心于工,不为外物分心,便觉得门中弟子,都该走火入魔。亏你能忍受他这么多年。” 木间离却摇头道:“能跟在老师身边学习,是我的福气。只是人生在世,父母恩大于天,总要对他们也有所代才行。” 谢长晏心想完了,这眼看就是第二个公输蛙。自己也许做了错事,不该放他回去完婚。他那子的未来,想可见会多凄惨。 “师兄完婚后回来,再要回去探亲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留老弱妇孺在家中,真的放心吗?” 木间离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不然又如何呢?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总不能就吃饭穿衣传宗接代地活吧。想留点什么,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真实有用的东西给后人。比如班祖师爷的钻、刨、曲尺、墨斗,到现在我们还用着。那么我们做的水车、船,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人也能用着……世生万物,人为首灵,不就灵在此吗?” 谢长晏大受震撼。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形貌平平、格温润,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的男人,却觉得他前所未有得高大。是啊,世间万物都会延续。人会延续,蚊子也会延续,一代又一代。然而,人之所以跟蚊子不同,就在于人除了留下了血脉,还留下了文明。 而这种文明,是要用时间为代价去探索、去淬炼、去保存的。 谢长晏终于有些明白公输蛙的偏执了。有些人的人生,意义在于天伦之乐,有些人,则注定要孑然一身披荆斩棘。 扪心自问,我是哪种人呢?谢长晏觉得自己有点不上不下不干不脆。她既想要家,又想成材。二者若能兼顾就好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谢长晏告别了木间离准备回。明起就要入馆接受公输蛙的奴役了,今天她要早点回去做一件事。 谁知马车行到途中,孟不离突然停车。 谢长晏掀帘,竟看到了胡智仁:“胡兄?你怎在这里?” 胡智仁牵着马,站在车旁,冲她歉然一笑:“有辱使命,前来请罪。” 第69章 浮生如梦(3)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楼,要了包间。 各自落座后,胡智仁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谢长晏。 此番谢长晏假装落水生病,拜托胡智仁安排人扮成自己留在沙船上,以引藏在暗处的凶手的注意,自己则跟孟不离坐马车回京。因为这类巨型马车已在运河沿岸行开来,所以她混在其中反而不引人注意。 那么,本该在滨州帮忙掩护的胡智仁,为什么此刻却会出现在这里呢? 看到这封信,谢长晏就明白了。 信封上写着“长晏亲启”四个字,龙飞凤舞,连绵回绕——正是出自当世第一书法名家谢怀庸之手。 “你走后第三天,谢家主便来了,上船非要见你,说要接你回家。他是你的伯父,无人敢拦,结果……就那么了馅。”胡智仁脸愧疚道,“而且他来滨州的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当地士绅名纷纷投帖求见……总之最后大家都知道了,谢家主来找亲侄女,但亲侄女不在船上。” “此乃我的失误,我本该想到才是。”谢长晏看着悉的字体,内心软成一片。CnZOnStar.Com |